痕(第7/15页)
“你总得工作。”沉默了半晌她才说。
“为什么呢?有时候我想,干脆洗手不干算了,照样有办法活下去。我愿意每天坐在窗口,无所事事。每天该背米的时候便去背米,该买煤的时候便去买煤,有事没事到山上转一转。”
下午收席子的来了,看了看堆在角落里的席子,点点头,掏出腰包来付钱,一边将钞票数得飞快一边说:
“现在旺季来了,比上个月加一点价。”
“这当然好,也应该,我们并不富裕。”他仍然不动声色地说。
他一走,妻子就惊呼起来:
“他并不按席子的数量给钱!他每次都是付同样的数目,这次还加了许多,会不会弄错了呢?也许等他想起来,会来要你退钱的。”
“怎么会呢?”痕微微一笑,“我们是遵照合同行事,你还不明白吗?”
“啊,你看懂了那合同吗?”
“用不着看,通过这一年来的买卖,我明白好些事了。”
“那合同是永久性的吗?”
“哈!这种事谁说得清?又有谁能签上一个永久性的合同呢?大致估计今后有饭吃就可以了。早几天我去背米,茶馆的老板娘假装忘记似的让茶壶留在桌上,我一尝,是特级花茶!其实她怎么会忘记?她自认为应该对我改变态度了,这些人真可笑。”
几个月不来的景兰又上门了,穿了一身黄衣服,满脸容光焕发,显得年轻了好多。这回他还带来一个陌生人,那人也穿着黄衣服,很谦卑的样子。
“这是我的表弟,他在外面听到了你的名声,打算经常来这里向你学习学习,获得一些灵感,提高自己的技术。”景兰说。
“学什么呀,我近来差不多要放弃这门行当了,技术也退化得厉害,我将来可能不干这个了。”
“你真是过于谦虚了。我记得在困难的日子里,我好像是你唯一的知音吧?我常对表弟说,你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人!不管外面怎么看,我们始终是站在一起的。啊,我真怀念那些好日子!我听说你们家现在天天去肉店砍肉回来吃了。我就想,早该如此,这个世界埋没了多少英才啊!”
“埋没了多少英才。”表弟也说,脸上无动于衷。
“请问你现在干什么工作?”痕出于礼貌问那表弟,表弟却嗔怪似的瞪他一眼,掉转头去不理他。
“四海为家,四海为家!”景兰急忙替他回答,“向你学习的事就这样定了,我想你不会辜负老朋友的期望的。”
“我并没有答应,”痕连忙辩解,“我已经不打算干老行当了,我早该休息了。”
“不要推脱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天天去肉店吗?难道天上会掉下钱来?当然我不是侦探,也不想管你的闲事,但你们去肉店人人看见了的。你就不要推脱了,我这点面子还是有的吧?我们是志同道合的朋友。”
“当然。”痕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你当然注意到我们俩的服装了。这是一种标志,说明我们已洗心革面了。我们穿着这身醒目的服装,时时刻刻不忘自己与众不同。”
但那表弟似乎并不感到与众不同的乐趣,只是一个劲往后退,退到了门边,背对大家站在那里。痕的妻子递给他一杯茶,他失手将茶杯落到地上打碎了。
“我明天早上八点来。”他毕恭毕敬地说,垂着双手。
“八点?早上八点我要睡觉呢!”痕连忙说,“再说我的生活就是站在窗口打发日子,你来跟我学什么呢?”
“我早上八点来。”他重复道,然后提起脚就走出门去,景兰也随之出了门。
痕感到非常的气愤,他想到这景兰真是十分的卑鄙,和他那称为表弟的什么人穿着一身黄衣服就来了,目的暧昧且不说,还硬把这表弟塞到他家来,而这家伙简直是个疯子。痕一边生气,一边却思忖着明天早上如何对付表弟。于无形之中,他已经不打算明早睡懒觉了。景兰这一招真是厉害,竟改变了他的习惯。他又记起这景兰已经好久不来了,他并未目睹他生活中近来的变化,包括经济收入的增加等等,他只是根据村里人的议论瞎猜测,而且也似乎并不想弄明白个中底细。既然如此,他打发表弟到他家里来会有什么样的目的呢?对他不感兴趣,却又打发人来他家,真是人心难以揣测啊!
天蒙蒙亮痕就醒来了,洗了脸,到外面院子里转了一圈,又回来将厅屋里扫了扫,将工具上的灰掸了掸,将没织完的那床席子摆好,然后才去吃早饭。
“今天那人要来。”妻子说,并不将头从碗上抬起来。
“是的。”他简短地回答,语气有些愤怒似的。
吃完饭他就去站在窗口,心里盘算着如果那什么表弟来了,他就这样站它一整天,看他说些什么。铁匠今天没有出来,那门口冷清清的,只有一只乌鸦落在地上,又飞走了。痕看了一会儿,觉得相当乏味,再看看表,已经7点50了,于是去上厕所,一边吩咐妻子:如果那人来了,就说他在厕所里。
他故意把动作放得很慢,上完厕所已是八点半,然而那人并没有来。因为妻子掩饰不住脸上的失望,痕又很气愤。他开始在屋里踱来踱去,一直踱到九点那表弟仍没来。幸亏妻子到邻村买菜去了,要不然可糟糕死了。9点15分的样子,痕伸长脖子朝大路上望了望,确定他不会来了,便穿好外衣,提了篮子打算上山去了。回想自己早上的行径,也觉得不可思议:原来自己是很在乎这类事的?那表弟是不是看透了他,才开的这个玩笑呢?
一出门,便看见铁匠那隐隐约约的身影在前方飘动,想跟上去又改变主意,决定还是放慢脚步的好。早春的天气有些燥热,还没上山就出汗了,就势在路边石头上坐下来,有人在身后说话:
“在如今这种年月,你对于织工的生涯有种什么样的预测呢?”
回头一看,竟是他等了这么久的表弟。他仍旧穿着那身黄衣服,低着头,十分谦卑。
“你这个说谎的人,你根本没来,却躲在这里捉弄我!”痕心中火冒三丈。
“我为什么要说谎呢?”他显得茫茫然然,“我没打算说谎。也许你心里有太多的臆测。”
“是谁说的早上八点来我家?”痕仍旧气愤愤的。
“是谁说的呢?”他也反问道,完全是迷惑不解的神气。
“也许是我自己。”痕的火气忽然小了下去。
“也许是你自己。”他也说,放了心似的。
“可是你不要学我说话好不好?”痕又生气了。
“谁在学你说话呢?”他再次显出茫茫然的样子,“谁学你说话了?”他一边重复一边朝路上走,一会儿就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