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身世不明的人(第2/3页)

谁也说不清如姝的身世,她似乎是从远古时代起就生长在这片土地上了,这一点在她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里留下了痕迹。还有她那种不着边际的语言,总是使人不痛快。事实是,在漫长的岁月里,人们将她忽视了。到她来到分辨周围事物的年龄时,她就开始利用这种模糊不清的地位自行其是了,正好是从这个时候起,人们开始将吃惊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他们不知道她从何而来,何以竟是这个模样,更不知道她今后会要变成何种模样。而他,也是在这个时候与她路遇的。也许那就是如姝的全盛时代,因为她是那样的气焰嚣张,为所欲为,或者也可以说是天真无邪,甚至奸诈老辣什么的。他在孤独的青年时代对自己做过许多各种各样的估计,他认为自己这一生中一定会将自身的命运与某个与他同类的女人联在一起,他把自己看作一个“类”,在这个类里面只有他一人,所以他找到如姝之后,真是欣喜若狂。也许就因为他和她都确信不疑,这件事才得以成立。他和她的相识是在公园里的一张旧长椅上,当时他正在落日的余晖中打盹,她忽然就来了。她又薄又轻,像一片柳叶,她似乎在等什么人,很焦躁,不停地站起身来四处张望。隔了一会儿他才发现,女人并没有坐在椅子上,而是坐在离开椅面约一寸半高的空气中,他用力眨了几下眼,确定了这个奇特的事实。“人人都认为与常理相悖的那种种事情,在我身上每天发生着。”她说这话时并没有转过身来,她只是静静地端坐在空气中。周围没别的人,当然她在对他讲话。他稍一凝神来体会她的话,只觉得周身不寒而栗,奇异的联想源源不断。女人始终背对着他,使得他要确定她容貌的种种努力都属徒劳,直到后来有一天,他想起来要端详她,这才发现她早就在他的记忆中不时出现。“如——姝,”他一努力就叫出了她的名字,“你从哪里来?”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瞳孔不断地裂变。在深沉起来的暮霭中,她的剪影是那样的游移不定,一个老头将落叶扫得“哗哗”地响。有什么东西在他的里面爆炸了,他一下子变得面无人色。“等一等!”她简直是行走如飞。后来他开玩笑地告诉她,他还从来没有像这样追赶过一个女人,连男子也没有,她到底长着一双什么样的脚啊?她坐在他的膝头上,沉思地回答:“我也有类似感觉。我的确是有重量的,你感觉到了,对不对?这是一个永恒的考验吧。”她只是偶尔才陷入沉思。(其实并不是沉思,只不过是脑海空空,旁人看来就像是沉思的样子)。那时她的双眉变得十分修长,并且像小猫一样抖动她的耳朵。终于,在那所房子前面的梨树下,她对他讲了她是什么样的女人,他也对她讲了他是什么样的男人,他们彼此渴望给对方一种现实感。叙述是语无伦次的,但都浮动着鲜明的色块。他俩几乎是同时说出这句话:“你正是一直同我生活在一起的那个人,我俩在林子里观察鸟巢。”头上的树叶在中午的阳光中喳喳作响,给他们带来平和安全的氛围。他同样搞不清自己的身世,他一直到了三十岁才来考虑这个问题,结果是越考虑越糊涂,又由这糊涂中生出一丝清新的感觉来。他和如姝谈起这个,两人都觉得极为欣慰。“有时我也喜欢编造一点什么,”如姝说,“所有的人都用不着编造。我们可以假定那件事发生在空无一人的长街上,两盏路灯之间,这很富有戏剧意味,按他们的说法,凡事总有个开始,你我不会无中生有地来到这个世上的。我的工作是深更半夜去敲陌生人的房门,我常问自己:为什么我偏干这个?我怎么会知道门里面有人?这是否来自一种遗传的本能?”“原来我俩从一开始就处在一种暧昧不明的地位上,”他说,“他们说起过对我的规定,好像是学者什么的。”“我偶尔也想想规定的事,立刻又心猿意马了。”“我连老鹫是怎么来到我生活中的这件事都忘了,也许这是与我的身世有关的,今后你可以细细地观察他。老鹫,这是一个关键性的问题,你看我就如此轻率地将他遗忘了,我总是这样散漫。在我的印象中,老鹫也是从来就有的,就像我的一条腿一样。”他俩漫不经心地在晒得滚烫的石子路上徘徊,心底里盼望着也许会发现与那件事有关的蛛丝马迹,那将为他们编造的故事提供激情。他们也知道它的到来有很大的偶然性,不必刻意追求,但总需等待。在路碑那里有一个浓黑的影子,那便是老鹫。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很快地从他们面前经过,男的滔滔不绝地说:“真情就如石沉大海,一切与它有关的都严守着沉默。总而言之,这完全是一场骗局。我们这里这种事已经够多了,该收场了,我们凭什么要去追究某个人忽发奇想在雨天里扔掉的草帽?在静默中来观察这个世界,才能获得真实的热情。”一列火车从他们旁边驶过,汽笛的鸣叫使得如姝惊跳起来,她在原地呆立了好久,直到最后一节车厢消失在远方。“我就是从那上面跳下来的,车厢门口画着一只鹰,当时你对我说,‘太好了。’”她痴迷地说,“这不会错,它是保留在最近的、新鲜的记忆里的。有那么一天,我和你像这样散步,彼此贴得很近,车子来了,我一抬腿就上去了,我一贯追得上火车,这事早就该对你说了。为什么我们散步的地方就有铁路呢?”她对他竟能从空无所有中挣扎着叫出她的名字来这一点大为赞赏,“很少有人能这么干的,这真是青春的杰作,所有的人都搞着刨根问底的伎俩,而你,凭着自身的蛮力几乎到达天马行空的高度。”

他决心将老鹫排除在如姝和他的世界之外,从一开始他就打定了主意,虽然对于这件事的成效他是毫不作指望的。老鹫用不着他来操心,他一直离得他远远的,闭口不开,但又无所不知。在他的眼中,老鹫也是属于远古时代的一个存在,荒蛮、静穆、坚不可摧。他需要他和需要如姝是等同的,所不同的是他用不着特意将这点显露出来,他只要想到他,他便出现,每时每刻。而如姝恰好相反,她从不在他意料中的时刻出现,关于她的每一段记忆全是昙花一现,互不衔接,她解释说这是因为她时常处在变动的混乱中的缘故,“也许再老一点就会好一些。”那口气真是催人泪下。

老鹫整天游手好闲,几乎什么也不干,他从来不知道他以什么为生,从他记事的时候起就看见他在四处游荡,他似乎是一个眼神冰冷的、看不出年龄的男子,与这世上的任何人都没有感情上的联系。他有一次死皮赖脸地跟随他到了他家里,那是一间空房子,窗户上爬着枯死的常青藤,他俩一打开门就有一个衣衫破烂的老头溜了进来,他长得和鹫十分相像,可能是他父亲,老鹫对这一点矢口否认,并对老头大喝:“滚出去!”房间里既没有床,也没有被子之类,他晚上睡在什么地方呢?老鹫看出他的疑问,眨着一只眼朝他笑起来:“傻瓜才睡觉,我可是绝顶聪明的家伙。”细究起来他之所以和老鹫成了朋友,或者是他俩在本质上有某种残酷的共同点。他有一个舅舅,是一个十分硬扎的人物,走起路来高视阔步的,一到晚上就不开灯,顽固地坐在黑糊糊的房间中央,每次他去开灯,他都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冷的“哼”,使得他不由自主地从半空缩回他的手。事后他气得要命,一提到他就破口大骂,骂了又骂,还是一点都不解恨。有一回他灵机一动,将鹫骗到舅舅家里去。他根本没有扯灯,他一开始就从本能上感到此举不符合鹫的风度,不由大为佩服。他不动声色,在黑暗中挪过一把椅子,与身材庞大的舅舅并排坐下了。他躲在窗外观察这一出哑剧。一小时过去了,二小时过去了,终于是舅舅气急败坏地跳起来,打开灯,指着藏在窗下的他大叫:“你从哪儿将这活宝捡来的?你这豺狼!啊?”然后是目光昏乱,自信心完全垮了。和如姝谈起这事,两人笑得喘不过气来。如姝将舅舅称作“彪形大汉”,将鹫称作“穿山甲”,当这两个词儿轻松地从她口中溜出时,他真是通体痛快,情不自禁。对于一切的人和事,如姝都有她特定的称呼,她往往随随便便地说了出来,于是他俩充满了那种恶魔般的快感。她从未见过舅舅,却能从头脑中准确地制造出舅舅的口头禅,例如:“小人物有小人物的理想,一点不比别人差。”“小人都热衷于人格竞赛,世上出天才”等,令他瞠目结舌,深信她是魔鬼附体了。和如姝相识的第三天,她就告诉他:她和他的朋友誓不两立,鹫的眼神不怀好意:总有一天他会要她的命。“可是鹫并不是无处不在的,我们可以很轻易地撇开他。”“他其实就是你,你怎么能把自己彻底撇开呢?遗忘是短暂的意气用事,一会儿工夫他又回来了,伴随你终生的将是他,不是我,然而我们还是要试一试,因为你是我唯一的。”他们果真做起了试验,他们跑开很远,在沙漠中搭起帐篷,烤羊肉吃,两人都弄得灰头土脑,被阳光晒得黝黑,又健康又潇洒。一天深夜,如姝用劲地推着他醒来,惊呼道:“他在这里!”“谁?”“还有谁?!”她的脸白得像一张纸,坐在桌旁,将红墨水一滴一滴地滴在信纸上,那是些永远无法破译的密码。后来她到井边去洗菜,火车隆隆地开来,她一抬脚就上去了。在她失踪的五天里,他和老鹫简直难分难舍。在悲哀和空虚中老鹫永远赋予他某种踏实感,两人不言不语地枯坐,游逛,打瞌睡,想些阴沉暧昧的事,最后心领神会地相视一笑。如姝很快回来了,她说她只不过是去作了一次短暂的旅行,因为心里闷,现在一切如旧,他不至于见怪吧?像这样的暂别在他们之间是免不了的,但是一切如旧,请相信。她将他拖到那棵梨树下,哗啦作响的树叶使他热血沸腾,由于重逢的喜悦,他俩产生出那种又陌生又熟悉的联想。如姝说她不再撇开老鹫了,现在她明白过来了,当火车将她载往远方时,她反而和他更贴近了。他讨好地说:“我跑了很多车站,寻找画着一只鹰的车厢,即使在睡梦中车轮也隆隆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