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身世不明的人(第3/3页)

老鹫决不因如姝的出现而有所改变,在他的记忆中,除了这个脆弱的同伴,从不曾有任何其他人的影子闯入,他看不见他,他分明看不见每一个人。在他的同伴和如姝打得火热的日子里,他坐在山间的枫林中观察自己一天天老化的胸膛,并且用赤脚踩死了一条绿色的小毒蛇。沐浴着阳光,他感到体内的毒汁是一天天饱和起来了。他想到他与他的同伴的联系方式是多么的古怪,那大半是靠着意念的相通,正因为这,同伴对他才能做到“招之即来”。与那两个人相反,鹫对自己的身世是确信不疑的,他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自己的信念,只是努力将那种特殊的风度融化在一举一动中。当同伴兴奋地提到自己暧昧不明的地位,并引以为荣时,他只是锐利地瞟他一眼,抖了抖睫毛。老头子终于发生了总的爆发,他紧紧地闩上房门和鹫扭打起来,气喘吁吁地说道:“几十年的养育之恩……阳光下的阴谋!”鹫轻而易举就将他抛到了窗外,然后拍打着衣服上的尘土,想到人是何等的贪婪、无休无止,想到他们的企图是怎样的无法解释。他的出生正是一个阴谋的产物,那是发生在静寂的古宅里的事情,这件事,他从两岁那年起就确定下来了。他从一群顽童中发现了他的同伴,这孩子阴沉的眼神立刻吸引了他,在孩子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他进入了他的生活,充当了他的另一个灵魂。那条通往最终目的地的漫长的道路上空空荡荡,能有一个年轻的、对前途感到迷茫的同伙,这正是他朝思暮想的,他将在暗中牵引他到达旅程的终点,他是他在人间唯一记得起来的一个人,在他出现之前,他的头脑已荒废了多年。那里面只有几只猴子在枯枝上跳跃。“我们在星光下人眠,在朝霞里醒来,视线内的丛林中跑着雄狮。”他用浮泛的语调给孩子描绘着旅途终点的风光,“而此地,是一天天衰败了,一年中不分季节,一天中不分日夜,天穹永远是惨淡的灰白,没有丛林也没有人,慢慢的,连你也要变成真正的色盲患者,瞧那片浮着的树叶,呈现出何等夸张的姿态!”少年总是伏在黑皮记事本上,满脸都是回忆的斑痕,阴郁的眼神中埋伏着杀机。老鹫等待着,机会一天天临近,在他成年的那一天,他唆使他将父亲送给他的记事本(鹫记得青年的父亲),扔到了垃圾桶里,了却了他多年的心愿。从此青年与记忆一刀两断,成为一个身世不明的人。无疑这在他身上留下了人工的痕迹,他绝非生来如此,但他完全不知道这是老鹫的安排,只是感到惊讶不已。“我应该有父亲,这事真蹊跷。”“被你遗忘了的记事本,正是他最大的失策,老头子绝了自己的后路。”脸上的斑痕渐渐平复,轮廓慢慢定形,也慢慢地生出许多莫测的表情来,有时他扫一眼鹫,那目光会在刹那间让他猛吃一惊。他多次提到黑皮记事本,以此来试探他,小伙子听着,脸上毫无表情,显然他是一天天不同了。在深夜的原野里,越来越频繁地响着他焦躁的脚步,那脚步骚扰着鹫,使他不得不披衣起来聆听,他从窗口望出去,看见了飘摇的烛火,青年是单身一人,在他背后的矮屋里,有各式各样的呻吟。原来他也希望有一个同伙,那个同伙当然不是鹫,不是这种已有的存在,而是一个发现,他觉得要是再不能发现一点什么,他就要完蛋了,他每天都在唾弃已有的生活,如果不出现什么意外的喜悦,他将在焦虑中死去。一连好几个月,他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处在似梦非梦之中,竭力地想要造出一种强烈的意境来,而同时思维就如垂死的兔子。如姝就是在这个节骨眼上闯进他的生活之中来的。

如姝是一个没有根底的女人,这一点,他在公园里的长椅上就感到了。后来她多次从飞驰的火车上跳下来与他相会,更证实了这一点,但这些全不是主要的,她有追求,这才是深深地震撼了他的信念的一件事。“深夜的寒风刮了又刮,我用力敲开一扇门,从里面伸出来一个陌生的脑袋,忽然就说起话来。开始的时候听不太懂,总是搞错,张冠李戴,现在那股幼稚劲已经过去了。”她这样形容她的工作。她说时至今日,每一间房子里的货色她全见过了,即使他们想要欺骗她也是办不到的,比如舅舅,她当然也见过,闭上眼也想得出,不然怎么会有那种准确的判断呢?说到他,她在某一年一个夏夜也敲过他的门,那时他俩都还小,一个小姑娘和一个小男孩,并且远不像现在这么相似。她记得这回事,她之所以到公园去,就是因为想起了这个。她一眼就看出他脸上这些年来的变化,心中的恐惧油然而生,接下去就发生了逃跑的事。“为什么还要敲门呢?既然房子里已不存在秘密了?”他问。她回答说是因为不甘心,或不服输,她已经钻进了牛角尖,一定要和房子里的人纠缠一辈子,她的快乐全在这上头。到了那一年的秋天,如姝的追求渐渐走向了单纯和极端,她的脸在老化的气候里显出了棱角,表情趋向冷漠,她去找他的次数越来越少,总是一个人呆在房间里——她的房间从不确定在一处地方,他永远不能确定她的住处,那就像他俩的身世一样是一个虚构。用一支炭笔在墙上画出许多粗道道(那些墙都很白,上面空无所有),每一道上面再画上数不清的触角,她对他说这些触角全是夜晚的记忆,她现在全身心沉浸到这件工作里去,任何与白天有关的事皆不能激起她的兴趣了。当然白天不包括他,他也是她所画的一个触角,是属于黑夜的,这从他脸上的阴影就看得出来,即使是大沙漠里的毒日也晒不掉这一抹阴影。墙上的符号全是有生命的,时常,她会为之感动得抽泣不止!在一个没有天花板的房间里,她指着窗外走过去的窈窕女人说:“她身着单薄的外衣,可是她所去的那地方正在下雪,满天六角形的飞花,她缓缓而行,沿途的景色尽收眼底,‘芳草地’这个地名出现在她的脑际。实际上前面的所在正在降温。年轻的时候,我经历过好多次这种情况,每次都忘了带衣服。这个女人已经走远了,她的背影显得并不那么自信。”“芳草地!大雪中的芳草地?”她突然叫嚣起来,而同时他发现自己置身在人群拥挤的广场上,许多熟悉的面孔毫无表情地过去了,如姝在什么地方兴致勃勃地说:“我就是谜中之谜!”她用那支炭笔发狠地强调的是什么,他已经心中有数,他也看出她孤单的结局,他并不怜悯她,只是任其自然。有关那个女人的叙述是在搬进走廊上的那间房子之前开始的。很长一段时间,如姝总在床上翻来覆去,用热昏的头抵着他的胸口,然后引出那个故事。据她说,那个女人是无所不在的,她头上包着一条图案鲜艳的方围巾,从黑糊糊的门洞里闪出来,踏遍了每一条大街小巷。她到过如姝的房间里,静静地坐在桌旁,一页接一页地翻一本旧书,警觉地竖起耳朵。“每次我都将桌上的东西收拾掉了,但总是有一本书,它准时出现。在灯光下,她的头发亮闪闪的,比我的更为浓密。”她要他回忆一下有关这个女人的故事是从哪一天开始的,他回答说好像是山茶花凋谢的那一天吧。那一天他俩在山中转了又转,在竹子上刻上他们的名字,很晚才回到房间里,一夜她都伤感得没法入睡,就坐起来,娓娓动听地讲叙了这个故事。她说女人是三十年前失踪的,她坐在窗前读完一封信,就走出去消失在茫茫的人海中了,窗台上留下两个玻璃杯,一个蓝的,一个白的,里面印着茶迹。“三十年并不怎么长,”如姝用心良苦地解释着,“这个女人将每天到来,因为她是属于那种永恒的类型,时间早就在她身上停滞了,说这个是否有些单调?”她十分紧张,死盯房门,她在等敲门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