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泥街(第3/6页)
如果没有王子光这类事情,我们黄泥街也许永远是一条灰暗无光的小街,永远是一条无生命的死街,永远被昏黄的小太阳静静地曝晒着,从来也不会发生哪怕一件值得永久纪念的小事,从来也不会出一两个惊世骇俗的大英雄。然而从齐婆在厕所边进入那种太阳和冬茅草的意境那一瞬间起,黄泥街的一切都改变了。矮小破败的茅屋蠕动起来,在阳光里泛出一种奇异的虎虎生气,像是弥留之际的回光返照,屋顶上枯萎的草向着路人频频点头,宛如里面灌注了某种生命的汁液。黄泥街新生了。为了庆祝这种新生,每人都在额头上贴起了两块太阳膏药,而且都压抑着内心跳跃着的狂喜之情,一下子成为了一些性情文雅、语言含蓄的人。如有人问:“在天气方面有些什么新动向?”回答的人便讳莫如深地说:“从刚下过雨的泥土里钻出蚯蚓这种有灵性的小动物,看者该是何等的赏心悦目啊!”诸如此类。他们还一张接一张地往墙上贴标语,红纸、绿纸和黄纸,上写这类语句:“黑暗已经过去,光明即将来临!”“好男儿志在四方!”“养成喝开水的文明习惯!”等等。终于在一天中午,袁四老娘腰缠一块猩红色的绸子出现在马路上。当她跑起来的时候,成群结队的大小妖鼠从山上向这条街道俯冲下来,脚步如石子落地嘣嘣作响。小屋里的人都戴上黑色眼罩探出头来,偏着头听了一会儿,忽然就呜呜地哭泣了,声音响彻天宇……
在出太阳的日子里
一
一出太阳,东西就发烂,到处都在烂。
菜场门口的菜山在阳光下冒着热气,黄水流到街口子了。
一家家挂出去年存的烂鱼烂肉来晒,上面爬满了白色的小蛆。
自来水也吃不得了,据说一具腐尸堵住了抽水机的管子,一连几天,大家喝的都是尸水,恐怕要发瘟疫了。
几个百来岁的老头小腿上的老溃疡也在流臭水了,每天挽起裤脚摆展览似地摆在门口,让路人欣赏那绽开的红肉。
有一辆邮车在黄泥街停了半个钟头,就烂掉了一只轮子。一检查,才发现内胎已经变成了一堆浆糊样的东西。
街口的王四麻子忽然少了一只耳朵。有人问他耳朵哪里去了,他白了人家一眼,说:“还不是夜里烂掉了。”看着他那只光秃秃的,淌着黄脓,只剩下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小洞的“耳朵”,大家心里都挺不自在的忧心忡忡地想着自己的耳朵会不会也发烂,那可怎么得了呀?
这天气,铁也烂得掉。S大门上的铁锈就在一点一点地剥落。终于锈断了一根铁栅。谁也记不得,铁门内的人们更记不得,那灼人的、长满白刺的小太阳在铁锈色的一角天空里挂了多久了,好像它从来就挂在那里。既然从来就挂在那里,当然也就不去注意。S的人们不看太阳,然而S的人们用鼻子嗅气温,可说是敏感得不得了。一起点风,就把颈子缩下去,说:“冷了。”太阳稍一阴,又说:“筋骨里有寒气。”指指脑壳:“这里面有潮。”边讲还边划划手,好像那“潮”在跑出来,要赶开它。太阳稍一烈,就又不高兴了:“今日又升了一度多,会要死人啦。”
在人们的记忆里面,好久以来,就一直出太阳。由于某种原因,好久以来,铁门内的四五百人就一直昏睡着。迷迷糊糊,眼屎粘紧了眼皮,惬意得直咂嘴皮,直流涎水。各式各样的热烘烘的梦,出汗的梦,从那些随处乱堆的烂木板里,从那些油污的箱子上头升起来了,形成一片梦网,其间又夹有兽叫似的各式鼾声。痛快!太阳这么好,太阳底下连蚊子也做梦的,连苍蝇也做梦的,阎老五小腿的溃疡上不就有好几个绿头的在做梦吗?有一只半醒的苍蝇还晕头晕脑地一下子就闯进了他那大大张开、流着涎水的口中。
冥冥之中,守传达的老孙头梦醒过来和人讲起:“天子要显灵了,有怪事出的。首先应该肯定,形势一片大好……上面有个精神叫好得很,是关于爱国主义精神的。什么叫‘好得很’?目前形势好得很!上级指示好得很!我的意思是睡觉时不要把两只眼全闭上了,要张一只闭一只,要出怪事了。”太阳晒着砖墙,砖墙嗞嗞地作响,应和着老孙头,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引出一个饱嗝,饱嗝又引出一个哈欠。听的人也恍然应和着,眼皮耷拉下来,不久就糊里糊涂的了。
老孙头的话谁也没在意。然而老孙头的话不久就灵验了。
来了一个剃头的。那人担着一副油渍麻花的担子,手里晃着一把雪亮的剃刀。他把担子砰地顿在S门口,喊起来:“剃头啦!”
里面的人一齐往墙根贴去,惊恐地转动小小的头。
“来了?”
“来啦……啊?”
“剃头啦!”那人还在喊,鼓着两个有血丝的暴眼珠。所有的人都感到了那眼珠里射出的两道寒光。
是时候了,天地间不是通红了么?西面墙上不是停留着一片火光么?红得就如刚流的血。
“塘里漂着一只死猫。”宋婆压低了喉咙说,也不望人,鼠子一样贴墙溜行着。
“放屁!嗐,没什么死猫。”齐婆一把紧紧抓住那矮女人,想了一想,想起什么来,一仰头,一拍掌,涨紫了脸反问她:
“千百万人头要落地?”
“塘里又漂上了死猫。”
“鬼剃头……”
“千百万人头……”
“血光之灾……”
所有的人都在传说,一面说一面担忧地看着西面墙上的那片血光。
“喀嚓喀嚓,什么地方砍头啦。”张灭资懵里懵懂地告诉人,睁大了一对白眼珠。
大家一惊,脸上全变了色,连忙抬头看。太阳怎么那样亮,那样白?那亮,那白光明明是虚假的,明明隐藏着什么阴谋。狗不是叫起来了么?还有那铁门,也没人去碰它,不知怎么老是咣当咣当地响?
“千百万人头要落地啦!”齐婆龇着牙,在厂内疯跑着兜圈子,每遇到一个人就停下,用手从空中往下用死力砍去,口里边说:“全都要落地的。”
S的人们踱过来踱过去,惴惴地。那一天总有好多次,偷眼窥看西墙上那片刺眼的血光。看过之后,皱起眉头来想一想,眯了眼来沉思,沉思也沉思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叹口气,想睡,又不敢。讲话的声音也变了,人人嘶嘶地哑着喉咙。
“天倒是好。”没话找话。
都等着。
终于等来了。
狗在黄泥街上叫着,卖烂肉的吆喝着,泼妇尖叫着,声音仿佛从极遥远的处所传到S。“嗡嗡嗡,嗡嗡嗡。”像是许多蜂子在耳边哼。里边的人被太阳晒得蓬蓬松松,迷迷糊糊,随便搔一搔都刷刷作响,随便拍一拍都冒出一股股灰雾,好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