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泥街(第4/6页)

“剃头啦!”暴眼珠又到了门口,手里扬着雪亮的什么东西,眼里射出寒光。

被惊醒过来,都往车间里躲去。

“同志们,上面来了一个文。”老郁举着枯柴样的胳膊,三脚两脚窜进来。“恶性毒疮……有一个贼老是盯着我。最近有一种阴谋!我听见一种嚓嚓嚓的声音,我转来转去的,到处都有这种声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得了啦!

S的铁门被老孙头吱吱呀呀地关紧了。人人脸上晃着鬼魅的影子,阴阴沉沉,躲躲闪闪,口里假装讲些不相干的事,心里怀着鬼胎。

瞌睡竟没有了。

“毒疮的部位是在背上。”老郁得意洋洋地说。

“他是谁?”

S的人们一式地朝空中瞪着白眼,哆哆嗦嗦地相互发问。问过之后,绞尽脑汁来想,东张西望,惶惶不安。望过之后,也还是瞪着小小的白眼,也还是那个问题:“谁?”

那文究竟是什么意思,要查办的又是什么人,没人说得清。何况黄泥街人是些坚定的、有教养的市民,不是那号爱刨根问底的怪物。查办,就是查办呗,有人硬要问,答不出,就鼓起眼,憋足了气大吼一声:“白痴!”把那人吓个半死。

查呀查的,那个人总也查不出,搞得各自疑起心来:“总不会是自己吧?”费力地思前想后,还不放心地摸了摸背上,终于确定自己没有生疮。于是张大鼻孔到别人身上去嗅,嗅呀嗅的,白吸进许多灰尘,鼻孔的边缘都变得墨黑。天气又一天热似一天,快到六月了,太阳也烈起来,黄泥街人按老习惯还穿着棉袄,当然就出毛毛汗。现在一紧张,真可讲是汗如雨下。太阳底下一晒,臭烘烘的,要脱呢,又不敢,伤了风怎么得了呀!

查办尽管查办,老孙头似乎一点也不在意,整天站在门口,逢人就宣传:“目前形势好得很!”

有一天杨三癫子宣布他查出那个人了,不过他查出的不是一个人,却是一只蜥蜴。还讲那蜥蜴就在街口王四麻家的墙上,早上他走那墙边过,想用钩子去钩,那蜥蜴还向他吐了一口唾沫。开始别人还兴致勃勃地听他讲,后来忽然记起:蜥蜴怎么能传播毒疮?何况这癫子一句也没提毒疮的事。可见完全是胡说八道,吃饱了没事干。

后来又起了一种舆论,讲生疮的其实不是一个人,只不过是一个鬼,一个落水的死人化的落水鬼。S大部分人都见过那个鬼,但从未看清过他的脸,因他每次到S来总在脸上蒙一块黑布,即算热得大汗淋漓,黑布从不除下。那鬼很瘦弱,弯腰弓背的,一副穷酸样子,走路总避着人,发出沙沙沙的响声,有时还躲在黑角落里吃点什么捡来的东西。

“那鬼呀,我看是刘家鬼。”刘铁锤开口说。

“什么?!”齐婆暴跳起来,“什么刘家鬼,我看倒是我们齐家鬼。今天早上有一股阴风钻到我房子里来,我一嗅就嗅出来了。当时我还说了一句:‘好家伙,来了!’不是他还有谁?”

“胡说八道,你这妖婆!”

“不要闹个人意气。”宋婆唠唠叨叨,“查到哪一天去呀?这样出汗,这样出汗,背上都结出一层壳了。”

老孙头吐了一口唾沫,大声插嘴:“目前形势好得很!”

“也许是只猫头鹰?”杨三癫子又提出一种新议论,“什么东西夜里总在屋顶上捣鼓,一捣鼓我梦里就有猫头鹰。”

两天之后,老郁笑眯眯地走来了,手里拿着文件。

“同志们,你们对上级精神是如何领会的?这天色像是要发瘟疫的样子,河里漂来大批死猪,早晨臭得没法吃饭。我想起了一个重要问题:最近有一个阴谋!一个贼整夜守在我家门外,这是什么性质的威胁?”

从后一个文下来那天起,S的人们就像患了偏瘫症,一式地侧着身子走路了。坐下去也不敢坐稳,睡觉也是各人都想避开别人,躲躲藏藏,也不敢与人攀谈,即算要攀谈,也隔开老远掩住半边脸。一害怕,就更加想不出线索来了。一个个翻着白眼沉思默想老半天,仍旧从嘴里迸出那个吓人的字眼:“谁?”说出之后连忙左右环顾,心里怦怦直跳。

那天下午,老孙头从烂木板里一大觉睡醒,一拍大腿,破口叫了出来:“也许根本不存在什么毒疮问题?目前形势好得很嘛!”

“对啦。”张灭资应和道,“铁门响了整整一天啦,是不是风?我一想到这铁门的事心里就不安,也许不是铁门,而是街上的狗引得我心跳。近来疯狗特别多,动不动就咬死过路的人。”

“正是这回事嘛。”杨三癫子也打着哈欠过来应和着,“近来梦里老是那只猫头鹰,老是那只猫头鹰,我一点也想不通,干吗不是黄鼠狼?”

那一天太阳特别亮。铁门响着,查办的人出其不意地来了。

给抓去的竟是老孙头!怎么想得到?!

“险!险!险!”齐婆在厂内疯跑着,高喊:“阴谋家!奸细!千百万人头要落地啦!”喊过之后,跪下去啃泥巴,边啃还边咽,眼见地上啃出了一个洼。她是凶恶人,铁也咽得下!

金龟子那样大的绿头蝇子停在西墙那片血光当中。

“塘里又漂上了?”宋婆如鼠子一溜而过。

“有人要谋老孙头的位!”杨三癫子记起了什么,惊跳起来。

“同志们!”齐婆将带泥的口水吐出来,边跑边喊,“你们对千百万人头的问题是如何估计的?啊?哈!请在夜里关好窗!当心奸细!”

然而大部分人并不激动。他们瞪着虚空的白眼望着那片黄天,似乎在想心事,想着想着不觉就说了出来:“老孙头?唔,有过的,哈!”

洗手池底下生出了几条蛞蝓,围了一大群人。有人撒烟丝,还有人提议用滚水来浇。结果是没浇,留着,好等下次来看。

围墙上裂了一条缝,也围了一大群人。有人怀疑谁在墙里藏了好东西,找来几根铁钎捣鼓了一整天,把那条缝戳得老宽,最后又觉得也许东西是藏在地底下,丢了铁钎仍去睡觉。

打哈欠传染得真快,只要有一个人开了头,周围的人就都闭不上嘴了。全S都在打。一打,眼皮就又撑不开,梦也跟着就来了。真困!太阳真好!

含灰的云像棉絮那样聚拢着,天气还是那样热烘烘,太阳底下的S还是在尘埃里做梦。有时也开会,开着开着,全都要入梦乡了,只剩下主持会的人天牛一般叫着,嘶嘶嘶地。人们梦见出汗,梦见太阳上的白刺,梦见生蛆,大半就因为这天牛的叫声。

老孙头是抓了去了,谁也不记得这回事了,只除了孔小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