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泥街(第6/6页)

“王四麻是不是一个真人?”张灭资忽然恐惧地说出来,又仿佛被自己的声音吓坏了似的,耳朵嗡嗡地响起来。

大家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不明白。他们觉得王四麻应该是一个真人,又觉得王四麻也许果然不是一个真人。真人怎么会失踪?什么东西不对头啦?是不是热昏了的胡思乱想?铁门究竟怎么回事?

“听说有鬼剪鸡毛?”老郁阴险地问。

“该死的耳朵!啊!”张灭资向墙上撞去,“什么东西在里面咬,杀人啦!杀人啦!”

“鬼剪鸡毛与王四麻案件有什么联系?”老郁冷笑一声。

厕所里人挤挤的。你也屙,我也屙,正在屙的不想起身,等着的等不及,就屙在裤裆里了。一边屙一边谈话:

“今日屙了几回了?”

“这不三回,妈的。”

“我这是第八回!我想还是照透视去?”

“透视照不得!屙完了,没东西屙了,不就好了?”

“这次瘟疫比往年厉害。我早讲了,不要往饮食店门口倒垃圾,偏不听。像从前一样,都往河里倒,一下子就流走了,干干净净,哪里会有这许多怪病?”

“人心日下呀。”

“我的肚子胀得不行了。”

“忍一忍吧,这就快了。”

“忍不得了,就屙在这角上算了,不要紧的。”

“从前上厕所哪里要等这许久,一去就屙,空位子多的是。”

“王四麻的耳朵哪里是烂掉的,明明是剃掉……”

“听说王四麻是耳朵里生了蛆,见不得人,才逃走的。”

蹲得太久,浑身的汗毛都炸起来,棉衣领子也湿透了。各自寻思:今年怎么热得这么快?光阴似箭呀!明日只怕棉衣也穿不成了,真糟糕!铁门老在晌,弄得人屙屎也没法安静屙了。

“你觉得怎么样?这问题不是令人深思吗?”齐二狗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我怎么也没想到,原来土霉素可以治神经衰弱。”

各式各样的、流着热汗的、臭烘烘的脑袋都聚拢来了,因为集中了太多的视线,齐二狗那开着裂口的大拇指肿起来,膨大了几倍,指甲上朦朦胧胧好像有点什么活动的东西,又好像有点什么响声,待要定睛凝视,却又只看见黑色的积垢。看过之后,大家都意味深长地点起头来,点着点着脸上就浮起了微笑。

“同志们,这个问题的性质很严重。”

“请注意墙头上有没有猫头鹰。”

“河里漂来大怪鱼。”

“城里的大钟发疯地响了一整夜,我老婆烦不过,打起碗来,一连打破二十三个。”

“伤了风千万别服药,当心毒害神经。”

太阳像火炉一样热烘烘。S的人们想着:要是太阳不这样烤人,蝇子总要少一些吧。平常年头总是太阳越烤人,蝇子就越多,蝇子喜欢太阳。要是落场雨倒好。于是盼落雨。但阳光总不见弱,蝇子总不见少,雨呢,连要下的迹象都没有。地面成了一个火箱,到处都在喳喳喳地裂响。蝇子扰得夜里也睡不安宁了,一翻身就觉得腰下面冷冰冰的,有什么小东西被压破了,开灯一看,原来又是几具蝇的尸体。肥圆的肚子裂开,从里面爬出白色的小蛆来,恶心得要死。在太阳底下被蝇子叮得多了还生疱疖,到处生,还流黄水。有一个婆子生疱疖烂得两只眼珠全掉出来,成了瞎子。

后来墙壁也生起疱疖来了,是不是蝇子叮的呢?最初是S的围墙上无缘无故地突起了一个大包,太阳一晒,就晒出一股臭味来,对着那突起的大包,老郁铁青着脸看了看表:七点二十分。

“同志们,研究研究吧。”他说。

“请在夜里关好窗!”齐婆窜过来,窜过去,逢人就肯定地点一点头。

“厕所后面有一只死狗。”张灭资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说,“我老是在担心,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那家伙肚子里长满了蝇子,黄水流得到处都是。”

老郁又看了看表:七点三十分。

“喂,”他说,“你们对于土霉素的用途怎样看?嗯?听说药店里的土霉素全部售完了。这不是说明了许多问题吗?”

“热死人啦!”

“到处都是这些该死的蛆。早上我端起碗来,心里直纳闷,是不是饭里也有蛆?呸呸!”

“近来药店大量出售神经毒药。”

“经过调查核实,黄泥街共有八个婊子。”

“我用被子下死劲蒙住头,那钟声还是传到耳朵里来。钟一响,老婆就打碗。”

“停一下!什么东西?”

原来是墙上的大包在嗞嗞地响。刚要凝神细听,天地间的万物都嗞嗞地响起来。黄天里有无数细小的金虫在游来游去,一只大苍蝇像直升飞机般降落。大家的眼皮痒起来,揉一揉,就有哈欠,一打哈欠,梦也就跟着来了,无休无止,长而又长。那梦里的东西很怪,狗也好,蜈蚣也好,猫头鹰也好,房子也好,树也好,不管什么都会嗞嗞地叫个不停,从那叫声里又渗出一层薄薄的眼屎,凝结在眼皮的边缘。

那一天老郁铁青着脸站定在围墙下面,看了整整一天的表。

太阳落下去的时候,疯狗又叫起来了。

“原来毒疮的部位是在屁眼里,”齐二狗揉开小眼翻了个身,“桃子树上结骷髅,满地脚印。”

“干吗不是黄鼠狼?啊?”杨三癫子低语道,“我觉得完全可以是一只黄鼠狼嘛。”

“我总也不能合眼,老在担心那只死狗。那狗是哪里来的?干吗一下子就死在厕所后面?你们不觉得这太阳像一颗金樱子吗?”

“有一个名字老缠着我。昨天吃着饭,口里就念出来了,吓一大跳,后来通夜烦躁得不得了。千万不要养成自言自语的习惯。”

“胡三老头的天花板缝里又掉下了黑蘑菇。”

“有三天没有梦了,什么东西出了毛病?”

“胡思乱想都是由天气热引起的。”

有一天下午,城里的大钟敲过两下,老郁从遐想中惊醒过来,又记起了王四麻。他仍是那样愤愤地称之为“王四麻案件”。他向大家解释了许久,其中提到一只猴子,那猴子能像人一样擀面条,甚至比人擀得还好。“这不是一种奇迹吗?你们怎样看?”他声色俱厉地反问。

王四麻像影子一样消失了。S的人们谁也搞不清是否真有过这么一个王四麻。这种问题太复杂了,要弄清楚也太费神了。何况还有许多问题要想,比如说,厕所又坍坏了,粪便常从缺口溢出来;蛆虫到处乱长,简直没法防止;无论什么地方只要蝇子叮一下就有蛆;一个贼老在厂内各处转悠,弄得人心惊胆战,觉也睡不安;拉肚子刚一结束,又没完没了地长起疱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