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叔(第5/8页)

“我们正在往下沉。”他又说。

在这个什么都看不见,一动都不能动的地方,我过去的生活突然变得十分遥远了。我的确看见了我自己,也看见了水村。不过这种看完全不同于往日的那种看。至于看见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情景,我也说不清楚。举个例子吧,我看见一大群荒芜的农家院子,一个挨着一个,每个院子里全长满了乱草。这个地方一点都不像我们水村,但我心里还是认为它就是水村,我莫名其妙地确信这一点。有个院子的乱草丛中坐着一个红毛的野人,我认为这个野人就是我,我也确信这件事。我站起来了,我走路了,我的赤脚在湿软的泥地上踩出一线凹痕。我抬起多毛的手在额前搭了个凉棚,仔细地观看对面那座山。那是一座茅草山,我知道那里原来种过苹果树。我什么都没发现,心里一急,就发出两声怪叫……我还看见一条河,河面不十分宽,我知道河水深得探不到底。我来到平静清澈的河边,河水映出我的形象。我的形象没定准,一会儿有点像水继的小儿子,一会儿又有点像一只山猫。我看得很累,就不想看了,这时身后有人叫我。我想转过头去,却不行,铁匣子将我嵌得紧紧的。我还看见了数不清的情景,都是我过去从未看见过的,每次我都亲临其境。我看见那些东西的时候,有时能发出几声怪叫,有时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我的身上长满了长毛,双脚奇大无比。印象最深的是那些蝎子排出的图案,图案是立体的,一层又一层地向纵深延伸。我对蝎子向来有很大的兴趣,曾经计划过饲养这种小动物,可惜因为没有场地而放弃了。但我从未想到过蝎子们可以自己在一个看不见底的小洞里排出这么精致的图案。我热血沸腾,差一点就要把我的手伸进去了。

我失去了向外看的视力,一动不动地躺在一个铁匣子里。但我并不饿,也不颓废,我一直在看那些新奇的风景。我不知道我躺了多久,三天?五天?实际上,我很忙碌,新风景层出不穷,总能让我产生激动。起先还听见犬叔在旁边说些什么,后来有一次,他告诉我说沉到地底下去之后,我会自然而然找到出口的,他说了这些之后就消失了。犬叔的声音消失了之后,他的形象又在我看见的那些风景里面出现了。他有时候是一个男孩,有时候是一把看着眼熟的锄头,有时是一根晒衣绳,有时又成了河里的一条鲤鱼。不知为什么,他一次也没有以原来的面目出现,但我每回都能认出他。在一幅我所进入过的最黑暗的风景里,有一条白色的影子从天而降,我知道这条白影就是犬叔。除此之外我还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犬叔原来就是我们家族里头失踪的那个人。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我只记得当那条白影在我眼前晃动时,我就穿过它进入到了无比纵深的、几百年前的风景。周围的一切都在通过某种暗示提醒我那是几百年前的事,提醒我说旁边的这个白影是我的老祖宗。在我看见的所有风景里头,这一幕是最难说清的。除此之外我还见到过三个头的公鸡,那并不算奇怪。

我从那个铁匣子里头出来以后好久,村里还有人追问我到底看见了什么。

据说犬叔就是那天失踪的。我和村里人在他屋里看见一个正正方方、像棺材那么大的坑,那坑深得见不到底。我一见到这个坑就明白了一切。但是村里人并不明白,大家先后尝试用粪勺啦、拴着井绳的水桶啦之类的工具去打捞,结果当然是除了空气,什么也没捞上来。犬叔床上的那床破帐子也不见了,只有简陋的被子堆在那里,看上去好像主人刚刚离开不久的样子。就在大家闹哄哄地打捞的时候,我溜到了犬叔的灶屋里。灶台很宽大,上面摆着几个麻色的粗瓷碗。我伸出手去拿其中的一只碗,我蓦地一下感到我的手被一个人捉住了,但我看不见那个人,只能看见这只大碗。也许这只碗就是犬叔吧。表面看是我端着一只碗走出厨房,实际上是我在跟着碗走。

他们还在围着那个深坑研究,没有人注意到我。我朝那边瞟过去,看见水永公公坐在拴着井绳的大木桶里,两个大汉正在将木桶往坑里放,水永公公的眼神有点惊恐。我的碗掉在地上打碎了,一瞬间我看见犬叔从门口进屋来,但他晃了一下就不见了。

“犬叔呢?犬叔呢?”我忍不住叫了起来。

所有的人都瞪着我,那两个大汉不知不觉松了手,只见井绳飞快地从他们手中溜下去,一会儿就不见了。在众人的沉默中,坑里并未传来木桶落底的响声。有人捡起了地下的破瓷片,就着亮光去看。我觉得他发现了我的秘密。

“原来是他啊!”他惊叹道。

我认出这个人是我的一个本家,他已经好多年没来过水村了,他是我所认识的唯一一个从村里流落他方的人。这个人穿着一双麻鞋,插在腰里的那杆烟袋同水永公公用的一模一样。

那天还发生了很多事。后来那个流落他乡又回来了的本家叫我带他上山去看看。我把他带到满是枯死的树苗的山上。他显得很兴奋,这里看看,那里看看。这时我才注意到山上除了我和他之外一个人也没有。看来在我沉到地底下去的那些天,村里人已经不到这座山上来折腾了。

“我出去这些年,这里变化真大啊。”本家眯眼望着远方的云说道。

“你到什么地方流浪去了呢?”

“我?哈,其实不远。可以说我就围着这里转。犬叔该告诉过你了吧。那两兄弟和一个商人的故事,我也很熟悉的。”

“一个商人?”

“当然,不然叫他什么呢?当然你也可以称他为一位郎中什么的,都一样。关键是他也走不远,就围着此地转。你听,他就在村头。有六百多年了吧,他离不开这个地方。”

他将他的耳朵紧贴到一棵枯树上,爱怜地抚摸着那棵树苗,就好像它是他的儿子一样。他闭上眼,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久久不能自拔。我在一旁觉得很受冷落,就打算下山。这时从我身后又冒出来一个人,这个人神情专注,用一把小铁铲在地上东铲一下,西铲一下。他是邻村的阿四,一个腌皮蛋的小贩。他脾气火暴,性情孤僻,总是独来独往。我不敢和他说话,没想到他反而同我说起话来。他问我在这里干什么,我说陪一个人,他问那个人是谁,我指了指正抱着树苗发呆的本家,他说他没看见,因为树那里根本没人。接着他又从腰间抽出一把小铁铲递给我,要我帮他干活。

“干什么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