侵蚀(第5/8页)
“小牛啊,你在想什么呢?小小年纪可不要心事重重啊!”
爹爹说着话,一身湿透地从外头进来了。他慢慢地脱掉湿衣服,脱得只剩下短裤衩和背心。于是我又看见了那些爪子,我看见爹爹身上长满了棕色的仙人球。但是他又换上了干衣服,那些仙人球就被衣服遮住了。爹爹告诉我说,雨天里那些穿山甲们就潜伏起来了。我就问他会不会潜伏在人的身体里头呢?
“嘘!你不可以这样想的!”他竖起一个指头警告我道,“我们不能预测这样的事。我躺在院子里,它们从我胸口上跑过去,我就可以说,它们跑过去了。你说它们在你身体里头,谁敢肯定?”
我想,爹爹干吗要张着眼说瞎话呢?他真的没看见还是故意不看啊?雨下得更猛了,屋子里完全黑了。我一弯腰,又听到一声尖叫。可能因为这件事是真的,爹爹才不承认吧。一定是这样。他坐在桌旁,气呼呼的样子,瞧他的胳膊变得多么粗了啊,简直就和他的大腿一般粗了。我听见那些小东西在里头磨牙。
小弟口里喊着爹爹进来了。他一进来就在地上打起滚来,滚了又滚,我还从未见过他是这副样子,不由得有些慌张。我想去扶他起来,他一脚就将我踢开了。爹爹坐在那里没动,他对我说,不要挨近小弟,这种事谁也帮不了谁。
小弟滚了一阵就停下来了,我觉得他的身体缩小了许多,皮肤变得皱巴巴的,像是刚刚从体内排出了很多东西一样。他的喘息声可怜巴巴的。他终于坐起来了,他身上的衣服湿淋淋的,不知道是汗还是雨。
“妈妈在泥潭里打滚。”他突然说。
然后他就不声不响地溜到自己房里去了。
爹爹叹了口气,问我想不想也到地上滚一滚,我说不想,他就摇起头来。他大概觉得我是个废物吧。
“你不会滚吗,小牛?你从来没在地上滚过一次吗?滚一滚吧,滚一滚吧,说不定很多事就此改变了呢。”
我犹犹豫豫地躺到地上,我刚一翻转身子,身体里头就有很多东西在涌动、尖叫,我觉得自己快要爆炸了。同时我又心里急煎煎地只想乱动。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我一下就从厅房的这头滚到了那头,接着又滚到这头,像身上着了火一样。忽然我又觉得我的腿变粗了,里面的东西在向外钻,我坐起身,卷起裤腿一看,两条腿果真像水桶一样粗了。我忍不住了,就用手去用力捶两条腿,捶得啪啪直响。
“爹爹啊,爹爹啊,你要它们都离开吧,我活不成了。”
“胡说!没有人会活不成的。”
他从我身上跨过去,回自己房里去了。外面的雨小了,小弟穿着蓑衣不知出去干什么去了。我的身体里头平静下来。我感到口干,更感到垂头丧气。我喝了一杯冷水之后,心里还是很不舒服。我看着自己的身体,觉得已经不可能再恢复到从前的样子了。虽然表面看不出什么,我知道一旦发作,刚才的情形又会发生。这一切都是爹爹,还有母亲,他们一起造成的,他们把家里搞成了这个样子。爹爹已经睡着了,在房里打鼾呢。
当我不去注意自己的身体时,我就感到我还和从前一样。比如现在,我在这里打柴,我的身体还同以往一般灵活。枞树底下有一大窝蘑菇,是刚长出的,新鲜极了。我用擦汗的毛巾小心地将它们全兜起来,扎好,挂在扁担上。有了这意外的收获,挑着那担柴走起来脚步也轻了。我的身后有很多窸窸窣窣的响声,但我不去管这些可疑的声音,我的眼睛盯着前面的蓝天,树林。一切都很正常,很好,只要我不回头看。我真的不想回头,但为什么不呢?难道有谁作出了强制性的规定吗?这样一想我的心又乱了。我感到那些弄出响声的东西粘到我背上来了,真的,它们粘到草鞋的鞋底上了。啊,我应该用力踏一踏!可是我一用力,身子就失去了平衡,差点摔了个大跟头。扁担从我肩上滑下去了,柴捆落在地上,我看见了什么呢?在那些枞树底下,到处都有棕色的爪子从地面伸出来,它们的形状正像我捡的这一窝蘑菇。它们动个不停,但下面的身体始终不露出来。我看了这些景象头皮就发麻,连忙挑起柴继续下山。沿途也出现了同样的爪子,因为怕踩上它们,我就绕着走,结果弄得很费力,满身全是汗。直到山脚这些小东西才消失,我已经累得不成样子了,我放下柴大口喘气。先前我还以为这山是我从家里出来避风头的好地方呢,这一下我可领教了它的厉害!毛巾里头包的这些蘑菇经不住这一顿折腾,全部变成了碎末。回忆刚才的事,我怀疑这不是蘑菇,是一些地下钻出的小鬼。
小弟过来了,他走几步又停下,弯腰用煤耙子挖什么东西。
“小微你挖什么啊?”
“我敲敲地面,看有没有东西钻出来。”
“山上有你想看的,多得很,你敢刨了带回家么?”
“带回家?我可不干那种缺德的事。”
他离开我,又到山上去挖,他做这种事的样子全神贯注,真是个古怪的小孩。
在家里,爹爹和母亲都待在院子里没有去干活。他们两个人的身体都显得十分臃肿,我看见他们费力地迈着步子在院子里走,走两步又用力喘气,像那些肺气肿的病人一样。见我挑了柴进来,他们就站在原地打量我的柴捆。母亲弯下腰,用手去拨弄我装了蘑菇的毛巾包。她的手指头肿得像胡萝卜。
“小牛,你采集这种东西,不怕中毒么?”她担忧地问我。
“这是蘑菇,我们年年都吃的啊。”
“不见得吧?不见得。你瞧,我和你爹都中毒了。”
“你们吃了什么吗?”
“什么都没吃,我们在这块石头上坐了一会儿就中毒了。”
他俩一齐瞪着院子当中的这块石头发呆。我心里冒出一个想法:他们会不会刨掉这块石头,扔到外头去呢?要是那样就好了。过了一会儿,母亲朝石头跪下去,将自己的脸紧贴着那上方的平面。她显得聚精会神的样子。就在几天前,我坐在那上头,屁股被石头里伸出的爪子狠抓了一把。
“妈妈!”我有点着急,想拉开她。
“不要吵。”爹爹拖住我说,“你的妈妈,她是不怕痛的。那些小东西啊,有时将她的五脏都要搅碎了呢。本来它们不住在石头里面,我一挖沟,它们就全进来了。院子里有这样一块石头是很好的。”
母亲果然一点都不显得痛苦,她干脆全身伏在石头上面,我觉得她就要睡着了。爹爹站在我旁边喘着气,大手一会儿捏成拳头一会儿又松开,我看见他的掌心有一只爪子在动。“妈妈对中毒这件事着了迷。”他轻轻地说,“现在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