侵蚀(第7/8页)
“我养小猪关他什么事?!”母亲吼道,“这个盗墓的家伙,你不要同他玩!”
母亲骂了一通之后,终于平静下来。她放低了语调告诉我说,五菊天天夜里都在干盗墓的勾当,他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恶棍。她嘱咐我千万不要把这种人放进屋来。
“他会不会认为坟墓里那些死尸是活人呢?”我忧心忡忡地说。
“不要去管他的事。这种人,离他远远的!”
母亲太暴躁了,我不愿同她多说话,我悄悄地溜出去,心里想着要在外头多耽些时间。
一出院门就碰见从水库上回来的爹爹。爹爹问我去哪里,我说家里不能待,母亲大发脾气了。
“一定是为了那些小猪的事吧?”
“爹爹怎么知道的呢?”
“她还能有什么事!我告诉你,已经有一头小猪钻进墙里头去了。”
“那不是同穿山甲一样了吗?”
“是啊。她就是要让小猪变成穿山甲,这个野心不小吧?”
“真没想到。”
“你不要去注意她的猪,你一注意她就有气。”
屋里母亲还在大发雷霆,也不知道在骂谁。爹爹会意地朝我一笑,放下锄头,同我一道坐在院门外抽起烟来。
我们坐了一会儿,母亲就赶着那两头小黑猪出来了。她口里不停地在同小黑猪说话,语气又亲昵又急切。她顺着大路一直往前走,竟然走到山里去了。
月亮一升上来,我的全身就开始发胀了。以前发胀的部位还只是四肢,现在蔓延到了头部。我的牙根那里像有几条虫子在蛀,一直要蛀到我的脑髓里头去一样。不能睡,我就起来,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厅屋里,然后又走到院子里。我觉得我要敌不过那些家伙的进攻了。在这个有月亮的夜里,树啦,石头啦,墙啦,房屋里头啦,全都静静的,一点异样都没有。那些小东西却在我体内作恶,一下一下地抓得我要跳起来才好,一阵彻骨的恐怖掠过我的背脊,我想,会不会它们从此就选择住在人的身体里头了呢?前几天,有几个村里人在路边同我说话,说着说着他们就出现了怪相,捂着肚子蹲到地上呻吟起来。
“小牛,你爬树吧,爬到树上去疼痛就减轻了。”爹爹站在台阶那里对我说。
我将信将疑地站在那里。他又催我:
“快爬呀,傻孩子!”
于是我爬到那棵榆树的树丫上坐下来。我看见到处都变得亮堂堂的,尤其是我们的家里,不知道是什么灯把房间照得那么亮。我的视线又移到小弟和母亲的卧房,窗户敞开着,我看见他俩在地上痛苦地滚来滚去。过了一会儿,母亲艰难地扶着五屉柜站起身,从柜里拿出剪刀,跪下去,将小弟胸前的衣服剪开了。我不敢再看,连忙移开了视线。我的眼睛虽然看着屋后的柴棚,耳朵却听见小弟的呻吟。那呻吟不紧不慢,像是早有准备的忍受,又像是有些麻木。难道母亲将他身上的皮全剪开了吗?后来母亲也加入了小弟的呻吟。我实在猜不出到底发生了什么。然而在我猜测的时候,我自己身上的疼痛真的减轻了。我试着呻吟了几声,感觉无比的好。于是我就在树上应和着母亲与小弟。
爹爹后来是这样对我解释的:
“怎么会剪开小弟的胸膛呢?拿着剪刀只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人一旦下了决心,事情就会发生转机的。”
后来的事实也证明并无惨案发生。小弟照样可以若无其事地到沟里去抓虾子。
“小微,你身上总是很痛么?”我问他。
“哼,是你自己身上痛吧,你不要管我的事。”他不屑于同我说话。
我的发作是一阵一阵的,一般是晚上发作得多。后来爬到树上也减轻不了疼痛了。实在疼得没法时,也产生过要报复爹爹的念头。家里搞成这个样子,不都是因为他吗?
然而每天还得照旧干活:打柴,喂猪,收拾菜园子。我不敢抱怨,因为爹爹和母亲都不抱怨,他们不把发生在身上的事当一回事,他们的忍耐力太让我吃惊了。还有小弟也是。
爹爹是在水库上被炮炸伤的。我们赶到那里的时候,他的半条腿已经脱离了身体。他在担架上一点都不显得痛苦,反而很兴奋,不停地同我们说话。
“小微,是你捡到那条断腿的吗?真的是你?你真是个好孩子。本来呢,闷炮炸响之前我是有预感的,我要大家跑,大家就都跑开了。这种事,我总是有预感。炮响起来的时候,我心里反倒轻松了。我被冲出老远。我现在变得这么瘦了,你们看,我的胳膊都不到原来一半那么粗了。其实我倒没怎么流血,流出去的是另外的东西……”
爹爹真的变得又瘦又小,他盖着别人的大衣,上半身露在外头,我觉得他的身子缩得只有十二三岁的小孩那么大了。他还在滔滔不绝地说,母亲厌恶地皱着眉头在担架旁走。我记起刚听到爹爹被炸伤的消息时,我一时傻了,站在那里不知怎么办才好。而母亲,立刻就大骂起来,将爹爹祖上八辈子都骂到了,还说:“让他死在水库上。”只有小弟二话没说,拔腿就往水库方向跑。可见小弟真是乖巧过人啊。我和母亲是过了好久才赶到现场的,那时伤口都已经包扎完了,村里的郎中说不要紧的,一个月之后就没事了。
小弟走在前面,他背上背着一个篓子,篓子里放着爹爹的断腿,我朝那篓子里看一眼都头皮发麻。只有此刻我才感到小弟的确是非同寻常。但是他把那断腿背回家去干什么呢?
我们一进院门小弟就不见了,大概是处理篓子里的东西去了。我决定,从此我将对他刮目相看。母亲一点都不可怜断了腿的爹爹。邻居将爹爹搬到床上后就离去了,这时母亲就把我从屋里赶走,她自己也出来,愤愤地关上门,居然还找了一把锁将房门锁上。
“妈妈,如果爹爹要人帮助呢?”
“鬼话!他现在才快活呢,你没见他已经变得一身轻了么?”
我瞥了一眼母亲,看见她的两条腿在裤管里膨胀得像两个大枕头。我不由得想到,同我夜里的痛苦相比,母亲的痛苦一定大得多啊。她这么怨恨,是因为爹爹想出了解脱的怪招,而她自己毫无办法么?
她挪动着笨重的身子,到厨房劈柴去了。我听见她又摔了两个碗。与此同时,爹爹在他房里哀号起来。我想帮爹爹,可是我没有房门的钥匙,只能干着急。
一直到吃中饭的时候母亲才将爹爹的房门打开。她让我把饭端到爹爹房里去给他吃。我开门时,爹爹站在床上瞪着我。吵闹了一上午之后,他现在变得沉默了。他伸出枯瘦的双手接过碗,埋头大吃起来,根本不像刚刚断了一条腿的人。难道眼前这个瘦小的人真的是我爹爹吗?脸的轮廓和声音倒是没变,但如果在外面遇见他,我就会将他认作我们家的一个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