辉煌的日子(第11/15页)
“您好啊,丁老太太。”
“啊!你是来帮我修电话机的吧?要知道,自从这该死的电话机一坏,我就与上面隔断了一切音信。寂寞呀!年轻人,你能理解老年人的心境吗?”
“我不是修电话机的,我是……哲学家,和您见过面的。”
“是吗?如今哲学家是多起来了,有什么好处呢?完全没有!你能理解老年人的痛苦吗?”她严厉地看了我一眼,低下头去拄着拐棍继续前行。
院长并没有来和我谈话,传达老头也没有,他们每次都把这事忘了,这样类似的情况发生过多次。后来我才明白,一个人,若处在我的地位,绝不应该对一件事耿耿于怀,所遇到的一切,都应该尽快地忘记,才能得到内心的宁静。可在当时,每一次院长通知我要和我谈话,我都要没来由地激动一阵,跟随激动的便是那种难以形容的沮丧。传达老头大为不解,他说他想不出我有什么要激动的理由,他更想不通的是我为什么会如此的势利眼。“这是例行公事。”每次他来通知我时都这样说。经过多次反复后我才知道,所谓和院长谈话就是这么回事,根本不会有我想象中那种面对面的谈话,没人理解我究竟还要什么。
传达老头现在时常对我说:“你已经多次与院长谈过话了。”为什么我就不能学会像他这样来看问题呢?莫非我的思维已钻进了死胡同?还是我生来性情古怪?
一次在饭桌上,传达老头在我肩上用力拍了一掌,说道:
“你这个滑头!整日里做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你心里想些什么,以为我老头子会不知道?如果有一天,我把你的档案拿给你看,你会大吃一惊的!”
“请你举一个例子。”
“好吧,我对具体细节不感兴趣,我愿意打比方。比方说,刚才我们来饭馆的路上,你看见那边的围墙上有一个驼鸟的图案是不是?你的确是看见了,我却没看见,所有的人也都没看见,你无法证实你看见的东西。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你正在想,再过十年或二十年,总会有那么一个和你差不多的人看见那图案,这一来,你就可以确定那件毫无意义的事了。从现在起你就要大声疾呼,逢人便告。你这个滑头,你总该知道,更可能的是,要不了几年那堵墙就倒塌了,还有谁对你的心病感兴趣?你这个滑头。”
“不会没人感兴趣的。”
“当然,比如我。我不是时刻在关心你吗?不论那墙倒还是不倒,我的态度始终如一。不过你要是期望还有除我之外的人来感兴趣,那可就作错了梦。我为什么感兴趣?因为我是科学院的老传达。我不关心什么图案,只对你的想法,你的眼光感兴趣。真情就是:你必须在我的循循诱导下,于某个下午深入科学院的内部。我是光荣的看门人。”
“我认为丁老太与我的事无关。”
“哈!你这个滑头,你想撇开你的上级吗?我告诉过你是我选择你来当哲学家的,你知道是谁促使我作出抉择的?你没想到这一点吧?丁老太是我们那栋大楼里的管理人,发号施令的角色,她将批准我处理你的待遇问题。现在你总知道你要撇开的是一位什么样的人物了吧?”
“我真想到科学院里面去,立刻,你应该可以想到我现在过的是一种什么日子,我从南方跑到此地来干了些什么。”
“干了些什么?现在不正是你心中理想的实现吗?我不能根据你的迫切心情带你去科学院里面,这是违反常情的。我告诉你,你必须打消这种迫切感,直到有一天,我们于无意中误入那个圣地。我是受丁老太委托的光荣的看门人,一切尘世间的干扰都不能影响我的抉择,你早该看出这一点了。”
接下去一连十多天老头都没来,也许他是对我生气了吧。我终日在马路上游游荡荡,可怜巴巴。时间长而又长,我拼命放慢节奏,在痛苦中煎熬。可我周围的人们(或假设的人们,因为我现在基本与世隔绝了)谁又会相信我内心的空虚呢?他们一定认为,一个哲学家,一定是成日里冥思遐想,遨游太空。要么就是坐在一个桶子里一动不动吧。假如我告诉他们,我什么都不曾想,每天一个人逛马路,吃小饭馆,痴痴地等着一个什么看门人来,他们又对我作何感想呢?他们会不会相信我的话呢?更重要的是,他们会不会有一天发现我根本不懂什么哲学,而且对哲学也丝毫不感兴趣呢?一切都是一个误会,但要纠正这个误会已来不及了,我利欲熏心,昏了头了。
回忆我所做过的事,感到自己还是有很多不可思议之处。第一,我听信了一个北方朋友的胡言乱语,也不谨慎地加以证实,就只身北上,与他们混在一起,而其他人是不太可能如此冒失的。第二,当出版社的人不知出于何种原因称我为“哲学家”,并将我的活动称为“卖橘子”时,我没有站出来将真情公布于众,告诉他们我从未学过哲学,告诉他们我不过是一个渺小的剽窃者,而是对哲学家的称号加以默认,单单否认卖橘子的说法。如果换了其他人,是不会搞这种折衷主义的。他们要么全盘否认,要么全盘接受。第三,我为了当这个冒牌的哲学家,竟然孤注一掷,抛弃了家庭、职业,只身跑到北方来,这又是十分不合常情的举动,这就可见我内在的虚荣是何等的可怕,超出旁人。现在,我已经达到了我追求的目标,领受了冒牌哲学家的一切秘密的好处和坏处,我还有什么值得抱怨的呢?我不是于几天前还亲口对丁老太说过“我是……哲学家”这样的话吗?
月初的时候传达老头给我送来了生活费,他送完就要走,有急事的样子。为了挽留他,我向他提出了这个问题:
“你对于我是否是一个真正的哲学家这件事怎样看?”
没想到老头听了这句话,就像见了鬼一样瞪了我一眼,转身就出了门。
我开始去丁老太和传达老头的住所外面徘徊,尤其是夜里去得更多。我抬起头,看见黑洞洞的大楼里空无一人,细细倾听,却又听见一些脚步声,令人毛骨悚然。这件事已成了我生活的中心。白天,大楼里也有些人进进出出的,都是些陌生人,我一次也没看见过丁老太或传达老头从大楼里走出来。
有一天夜里,我壮着胆子上了楼,走到三楼,忽听得黑暗中有脚步朝我奔来,一个陌生的声音传到我的耳朵里:
“那种事永远不可能水落石出。”
我蹲下来静候,说话的人始终没有出现。大楼里又归于一片沉寂,所有的窗口都是一式一样。我溜下楼梯,狂奔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