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博尔赫斯(第16/17页)
这个故事其实是发生在人深层记忆里的真实故事,人每天都在演着这种戏,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只有在那原始、裸露、混沌、消除了界限的处所,真的拯救才成为可能,被层层伪装掩盖着的人,是不可能有力量去做牺牲的。然而还是可以梦想那种美丽的“好的故事”,那属于一切盼望得救的人的故事。当然所谓的“牺牲”仍然只是艺术家的戏,真实的戏。
肖像
《布洛迪的报告》是来自艺术之乡的一份报告,里面生动形象地阐述了艺术的观念。这样的情况时常发生:我们站在一幅美丽的画作面前,被深深地打动,与此同时,我们会感到诧异:画中涌动的扫荡一切的原始之力从何而来?艺术品的创造者究竟是生活在何样的同我们这个苍白、伪造的世界并存的世界之中?他是通过怎样的渠道同文明社会沟通的?《布洛迪的报告》带我们去那艺术家的故乡进行了一次巡游。
牙呼人并不是原始民族,他们身上具有很多原始的特征,但这个种族却有过文明。这是一个从文明自愿向野蛮退化的种族,实际上,他们的这种退化正是一种主动的突进,向一种陌生的更高层次的精神领域的突进。这种突进需要返璞归真,抛弃文明社会里的很多东西,包括语言,直至到达文明的源头,将人类文明社会体验过的一切都重新来一次体验。对于这些天生的创造者来说,没有现成的事物,所有存在的,都是那些沐浴在神的光辉之中,已被他们无声或有声地命名的事物。而他们的神,就住在他们自己的精神领域里。牙呼人的精神领域是排除世俗的肉欲的,他们在吃饭时闭上眼睛或躲起来,为自己的欲望感到深深的内疚,他们的性交充满了神圣的激情和美,却与肉欲的满足和生殖无关。然而这些具有无比清洁的精神的人们同时又具有最旺盛最下贱的生命力,他们像毒蛇和蚂蚁一样群居在充满污秽的沼泽地里(附近就有绿树成荫、泉水清澈的辽阔草原山地),终日被赤道的阳光暴晒,对吃腐败的食物和死人的尸体有特殊的嗜好(令人想起鲁迅先生所说的“抉心自食”)。就是这些腐败的食物通过他们体内特异的消化系统转化成了强悍的力量。牙呼人的语言从文明的语言倒退,发展成身体和心灵的语言,形成一种逆向体验的奇观。他们那些充满了抽象思维的简单词语,直接来自于心灵的感应,词语内的丰富辩证的含义并不是刻意为之,只不过是深邃的境界的流露。没有比牙呼人的观念更为纯净的了,这些丧失了关于“过去”的记忆,仅仅死死地执著于“现在”的创造的人们,只懂得四个数字,他们甚至把复杂的商品交换过程都简单化,他们不喜欢世俗的复杂,对世俗的欢乐和痛苦无动于衷,终日生活在抽象单纯的境界里。他们的理性思维也超出常人,这种思维目标明确地将他们推向人性中最极端的体验。他们最敬畏的是魔力,他们相信魔力高于一切,魔法师可以将人变成蚂蚁或乌龟。他们执著于当下,排除过去的特性又使他们获得了一种不可思议的预见力,几乎没有他们不能预见的事物,他们预见未来就如同我们回忆过去一样自如,这种“反其道而行之”的艺术神力对牙呼人来说是家常便饭。没有比牙呼人更坦率地看待牺牲的了,所有的人都认为牺牲是最高的美德、梦寐以求的境界。国王一生下来,就砍掉他的四肢,割掉他的生殖器,烧瞎他的双眼,让他坐在山洞里专心发挥他的智慧。一旦发生战争,魔法师就把残废的国王扛在肩上,冲向战斗最激烈的地方,让他被野人用石块砸死。这个崇尚精神的民族还有着艺术的传统,他们那些晦涩难懂的诗歌是产生于神灵的启发,诗人一旦将那些简单的字句说出来,他自己就变成了神,于是他在社会中不再有立足之地,必须逃到北方的流沙地去继续他的艺术,从此以后他的义务就是牺牲。用自己的欲望触犯了信条的人会落得被乱石砸死的命运,执行刑罚时,所有的人都把牺牲看做享受,而罪犯自己决不反抗。实际上,罪犯向往这种结局,肉体越受苦,灵魂越解放。
牙呼人的社会将不相容的矛盾用人所难以想像的方式统一起来,发展出最合乎人性的观念。他们开辟的那种高尚的领域,从古至今同我们的文明世界并存,或者说,那便是我们一代一代的文明结出的理想果实。它是一个乌托邦,它又实实在在地净化着我们,激发着我们,使我们不至于完全在毒素的污染中于瘪或溃烂。只要世上还有牙呼人,这个世界就不是无可救药的。
立体感
弗朗西斯科——死神、归宿
罗森多——被死神束缚着的艺术生命力
“我”及镇上的人们——世俗层次上的自我
《玫瑰色街角的汉子》这一篇的内在结构非常隐蔽,那种深层结构几乎是天衣无缝地同表面的、世俗理解意义上的结构重合,这使这篇看起来华丽的作品具有了深不可测的特点。
罗森多是一个自由自在的恶棍,敢想敢干,无拘无束,在“我”的眼睛里,他是一名了不起的英雄。然而那天夜里发生的事却向“我”显示了:罗森多身上有令人极其寒心的一面,他的那一面使“我”的理想彻底破灭。人在世俗间无论怎样逞英雄,他总要受到一种限制。这种限制在那天夜里由穿黑衣的、阴沉暴烈的汉子弗朗西斯科?雷亚尔全面地表演出来了。是的,它就是死神,罗森多从弗朗西斯科身上看到了自己那火热沸腾的生命力的最后归宿,他感到自己的末日来临。弗朗西斯科浑身都透出宿命的意味,黑色的衣服就仿佛是罗森多的灵帐。被紧逼得走投无路,失去了一切世俗支撑(女人和荣誉)的罗森多该怎么办?是毁灭还是逃脱?罗森多似乎选择的是后者,他的行为无限卑劣,一切只求保命。但这求生并不意味着认输和忘记奇耻大辱,他在卑劣中酝酿反扑的毒计,一心要战胜不可一世的死神。
人的欲望是怎样一种不可思议的、顽强的东西啊!人可以忍辱负重,退到最后,但人决不放弃生命。罗森多采取的这种既像放弃又像彻底激怒自己的方式,既像龌龊下流的毒计又像英雄主义的最后一搏的行为,就是悲惨的艺术在当今的腐朽处境中现身的真实状况。即使是像罗森多这样藐视一切的好汉,即使内部涌动的热力可以让他称得上不怕死,那又怎么样呢?无比强大的弗朗西斯科的派头已向人(罗森多)表明了:活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假如你要活得像个人,而不是一条狗的话。留下的选择于是明朗化了,然而这所谓的明朗却是最为模糊的、捉摸不定的东西。那种选择是在极度压抑的阴沉中的迸发,它将肮脏和崇高揉为一体,将真正的猥亵和英勇看做一个东西,从而怯懦卑鄙地、然而又是光明正大地向无敌的死神宣战了。这是一种令人羞愧到了毛骨悚然地步的复仇,但复仇毕竟在腐臭的黑暗里发生了,究竟谁是最终不可战胜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