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博尔赫斯(第14/17页)
阿凡罗斯在书写到最后时发现自己进入了虚无的境界——“仿佛被火化做了乌有”。他探求的结论是:
亚里士度(亚里士多德)把那些赞美的作品定名为悲剧,那些讽刺的作品定名为喜剧。《古兰经》的篇章和神庙的蒲团,充满了精美的悲剧与喜剧。
阿凡罗斯从怀疑宗教出发,本想指出神道的局限,没料到得出的结论同他的初衷相反。他的探求似乎是一个失败的过程,然而这过程是多么迷人啊。这就是艺术的方式,艺术使描写人性的悲喜剧充满了神性,使语言变成诗,宗教被表演,精神被张扬,人性的探索造就了人本身:
我感到,我的故事象征着一个人,他就是过去的我。我一边写,一边觉得,为了写这个故事,我必得成为那个人;为了成为那个人,我必得写这个故事,相辅相成,直至永远……
讲述者“我”终于明白,艺术与宗教,均产生于人类精神的源头,它们是精神长河中那万变中的不变,它们的存在从蒙昧时代开始,延续到永恒。
机制
希特勒、暴力——艺术中的原始之力
德意志——倡导灵魂解放的制度
基督教——世俗理念
集中营——灵魂内部
戴维?耶路撒冷——诗性精神
众人、别国——理智
《德意志安魂曲》是用象征手法写成的艺术精神的赞歌。通过虚拟的死囚奥托?蒂德里奇?朱林德的自述,我们得以进入艺术家的灵魂,看见那里处处崭露出暴力倾向,一点也不亚于希特勒的疯狂。灵魂内面的真相原来是尖锐的矛盾对立,是无数的阴谋与杀戮,一种嗜血的信仰指引奥托永往直前,为事业而献身。
“我(奥托)是一名纳粹分子,我的祖先、外祖父、父亲均是勇敢的战士,也许还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下面我要讲的话并不是请求宽恕,只是希望能得到理解。因为我预感到我的案件在将来的普遍性,我拥有未来,纳粹精神将永不消失。”
“我喜欢音乐和哲学。叔本华通过他直接的理性认识,莎士比亚和勃拉姆斯通过他们各自五光十色的世界征服了我,我永远离开了基督教。我于一九二九年加入纳粹党,在党内学习期间我发觉了自己的最大弱点——缺乏施行暴力的天赋。而且我还发现自己对从事暴力的那些同志从生理上非常厌恶。神奇的命运的转折不久就降临到我头上,两枚子弹打穿了我的大腿,我被截肢。从此以后,命运之神为不擅暴力的我安排了另一种排除直接肉体暴力的生活——我成了集中营的副主任。从这天起我将以心灵的暴力来代替动手进行的杀戮,这种工作正如莎士比亚创作他那许许多多血的悲剧一样。当然我并不相信命运,我的命运在我自己手里,这一切均出自我潜意识深处的安排,一种特殊的、将遭致艰难困苦的安排,我服从了这种安排,这种比死还要困难的‘恶活’的安排,我自己也就成了神灵。可以说,是我自己使自己双腿残废,调动起我那沉重的大脑,来策划那许许多多世界上最为阴毒残忍的诡计的。我的牺牲品之一是大名鼎鼎的诗人戴维?耶路撒冷。慈善家常常通过监狱和他人的病痛来验证自己的怜悯心,而我,作为一名崇尚暴力的纳粹主义者,我要通过耶路撒冷来验证我的信仰。因为耶路撒冷的诗深深地打动了我,在读他那些美丽的诗歌时,我全身心融入进去,我变成了他。我的疯狂的迷恋使我决心让诗人的情怀发挥到极致,让它同死亡接轨。为达到这个目的,我将人所能想到的折磨全都对耶路撒冷用尽了,我折磨的也是我自己灵魂的那个该诅咒的部分,是的,我别无它法,我必须残忍到底。结果当然在预料中,耶路撒冷终于疯了,不久就死了。这是我将他的诗性精神提升到最高阶段的必然结果。我这个失去了天堂的人一直在铤而走险,而现在,同死的靠近让我紧贴着生。我在发挥自己才能的同时体会到了爱的激情,我爱耶路撒冷,我爱我灵魂的这个部分,无边的大海突然靠近了我。当然我的生活中也并非全是胜利,我很快领略到了失败的苦味。由于众怒难犯,希特勒的帝国崩溃了。奇怪的是帝国的崩溃却令我感到高兴和痛快。也许我深深地懂得,暴力是不会消失的,希特勒的崩溃不过是证实了这一点:冲突的双方不论哪一方得胜,都会推动矛盾向前发展,而不是死水一潭。并且一开始我们就知道,冲突最后必然要以自己的牺牲作代价,我们出于自愿献出生命,毫无怜悯,所以我感到苦味的同时更多的是痛快。毕竟我们以我们的气魄创造了时代,让暴力占了统治地位。我不怕下地狱,我在为人类,为他们的未来奋斗!”
“说完这些,我照了照镜子,想看看我是谁。我是谁?我是名叫克里斯多夫?朱林德的祖先;我是名叫乌里希?福克的我外祖父;我是我父亲;我是我无比敬爱的诗人戴维?耶路撒冷(可惜我害死了他);我是伟大的德意志,也是遭到德意志侵略,为它所厌恶的所有的国家。我的灵魂不惧怕死亡,因为死亡是它的大团圆的结局,所有那些冤魂的影子都在那边等待着我同他们会合。”
异质
《萨伊尔》是《阿莱夫》的姊妹篇。
故事中的萨伊尔是一枚普通的钱币,是人们的古老的信仰,然而它还是欲望的凝固和虚无的崭露,是对立双方的争斗与消耗,最后,它是描述者心中的第一美女特奥德里娜。特奥德里娜具有一种矛盾的美、痛苦的美,在她身上,美不是某一个形象,而是一种焦渴,一种绝望的自我折磨,一种抓住现世又摆脱现世的努力。她无比热爱生命,注重自己的仪容,但她的性格中又有一种残酷决绝的否定倾向,一切她生活中有过的,都难免遭到这种倾向的杀戮。要达到和维持这样一种特殊的美当然是艰巨的事情,甚至是凄惨的,不可能的。特奥德里娜在生前从未攀上过顶峰,然而在她死后,她所追求的那种尽善尽美终于从她脸上浮现出来了,那是一种傲慢的、蔑视一切的表情。经历了那样多的沧桑变化和致命打击,她仍然支撑着表演到了最后,将她心中那杰出的欲望与虚无,生的肮脏与死的纯净同时凸现在描述者的眼前。特奥德里娜为什么傲慢?因为一生被迫同自身的庸俗和外界的丑恶达成可耻的妥协,但仍然心胸高洁;因为肉体永远在突围的冲动之中,她决不把命运无情的钳制当回事。在内耗中奋斗了一生的她,只能在灵魂出窍的瞬间将她的蔑视凝固下来,作为对她全部追求的注释。描述者见到了死去的特奥德里娜那令他终生难忘、魂牵梦萦的遗容,那遗容引起了他生理上的巨大痛苦,似乎在向他诉说生的真相。那遗容经过抽象,转化成了一枚钱币萨伊尔。在绝望中同萨伊尔晤过面的描述者不能再生活下去,可是他也不想死,他只能做一件事——在幻想中思索。萨伊尔是摆脱不了的,肮脏的钱币代表了未来的欲望,他看见了那些欲望,有高尚的,也有卑微的,他也闻到了钱币堆里散发出来的死亡气息,他梦见自己变成了钱币。但他醒来之后仍无处藏身,于是他回到生活,在小酒馆里用萨伊尔换了一杯酒。那以后描述者的情感经历转化成了一篇小说,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位禁欲主义者,我们也可以将他看做萨伊尔。那是一种很特殊的禁欲,如同魔鬼的改邪归正,它的产生是由于积累的邪恶欲望之爆发。描述者在故事中抒发了他对萨伊尔,也即对特奥德里娜那不变的爱。本来他是试图通过这个故事来忘掉他永远忘不掉的事,结果是适得其反,失眠折磨着他。后来他终于从前人的一本书中得到启发,明白了从萨伊尔中解脱出来的惟一途径是持续不断地研究它,也就是让它变为自己的本性。他从研究中得知,萨伊尔是事物中那些永恒性质的显现,即美的显现,这种美绝不是静态的,它的魔力令人发狂,因为它将如此极端的矛盾钳制在内部。当你看它的时候,你必须同时看到它的正反两面(否则它不会在你面前出现),那就像一个球形,萨伊尔住在中央。在这种遭遇中,人获得了辩证的眼光,疯狂与圣洁连在了一起。最突出的例子莫过于神奇的老虎了。面对虎的强大生命力,孱弱的人惊叹不已,如果人的感受再向前跨一小步便会同死亡遭遇。萨伊尔教会人透过死亡看见美丽的虎,并用这种眼光去看待每一朵花,因为它们身上都有完整的意志,合二为一的意志,那也是宇宙的意志。见过了姐姐遗容的阿巴斯卡尔太太同样也发生了古怪的变化,她被遗容激起了欲望,这欲望却不能将她带向生活,她只能在幻想世界里藏身了,那是真正的艺术境界,在那里面,所有日常的创痛都再也感觉不到,而人,同萨伊尔合为一体,生活变成做梦。那正是描述者要达到的境界。描述者在失眠的夜晚在大街上游荡,他想着萨伊尔,所有见过萨伊尔的人都只能想着它。当他将一枚萨伊尔花掉,实现自己的欲望时,上帝就在钱币的后面出现了。人马上想到死。但人人都会将萨伊尔一次又一次地花掉,因为它是玫瑰(女人)的影子和面纱的裂口,人还可以从它里面看见老虎的雄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