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博尔赫斯(第13/17页)
“我”完全清楚了,人总有一天要认识死亡,正如荷马总有一天要创作《奥德赛》。人在知道了自己会死,也演习过了死亡之后,仍然要像永生那样活一回,这就是人的永生同生物的永生之区别。穴居人在达到永生的境界之后,内心变得绝对地平静,鸟儿都可以在他们的怀里筑窝。他们只要一小块碎肉和一点水维持生命,思考就是一切,是永生的生活方式。思考让人返回远古,达到未来,什么都记起,什么都忘记,既超越生,也征服死。思考让人变成荷马,随口说出神圣的事。
在永生者之间,每一个举动(以及每一个思想)都是在遥远的过去已经发生过的举动和思想的回声,或者是将在未来屡屡重复的举动和思想的准确的预兆。经过无数面镜子的反照,事物的映象不会消失。 125
尽管经历了这一场精神的洗礼,永生之城仍不是久留之地,“我”必须回到人间。“我”饮了那条消除永生的河中的水,遗忘起作用了,幸福来到“我”的心中。“我”重新审视自己,确定了我同永生之间的关系:我是众生,我不能永生,但我可以达到永生的境界;我到过永生之城,但那座城在记忆中的形象留不住,留下来的只有语言,荷马的不朽的语言同“我”自己的语言的混合。这种语言虽然支离破碎,充满了取代,却因为有永生的印痕而分外感人。
“我”就这样写下了这篇关于永生的故事。
谁写下了这篇故事?一个面部线条模糊的古董商?一位军团的执政官?或一位充满了智慧的老哲人?同他们内心承担的可怕的事物相比,这又有什么要紧呢?
捕获
《另一次死亡》描写的是艺术家那阴沉的、激情的内心,和艺术被创造出来的过程。
堂佩德罗一生的经历是扑朔迷离的,对于他,人不可能获得完整连贯的印象,只有相互矛盾的片断瞬间,就如上校那反复无常的记忆。实际上,上校的记忆中记下的正是人性的真实模样。
初出茅庐的堂佩德罗很早就在马索列尔战役中同死神遭遇,并因贪生的本能而成了胆小鬼。这个故事开始的情节十分简单,不简单的是后面所发生的戏剧性的转折。堂佩德罗没有将那一次的耻辱逐渐忘怀,而是在离群索居之后便开始了另一项不可思议的努力:改变过去。但过去是不可改变的,人该怎么办?人可以使过去的事在幻想中重演(把过去变成一场梦),并在重演时修改或重塑自己的形象。这就是堂佩德罗在漫长孤寂的乡村生活中所做的事。
《神学总论》里否认上帝能使过去的事没有发生,但只字不提错综复杂的因果关系,那种关系极其庞大隐秘,并且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可能取消一件遥远的微不足道的小事而不取消目前。改变过去并不是改变一个事实,而是取消它有无穷倾向的后果。 126
为了改变遥远的过去那件令他刻骨铭心的事,堂佩德罗取消了自己的日常生活,一头沉人自己的幻想,顽强地、按部就班地用艺术来篡改公认的现实,通过漫长的、隐蔽的积累,创造出了一部精神的历史,并在最终的意义上改写了世俗的历史。
堂佩德罗的形象很难固定,因为这是一个把生活变成梦想和忏悔的人。在梦想中他的肉体消失,他成了影子,而尘世的生活仿佛是在玻璃的另一边隔得远远的。在众人眼中他的形象淡淡的,他的死就像水消失在水中那么单纯、无声。这个模糊的形象内心却经历着腥风血雨的战役,完成了伟大的悲剧,他本人也以奥赛罗的面貌活在人们心中。故事涉及了艺术的根源问题,艺术不是来自表面的社会生活,而是来自内在的羞愧和激情,来自要改写自我的冲动。堂佩德罗在死神面前悟出了人生的虚幻本质,也找到了使自己重新复活的秘密途径,那场外部的战争远不如他内心的战争来得深刻。
故事中的上校也是一个内心极为丰富的人。对于他来说,马索列尔战役同样是他灵魂里的一场战役,他对那场战役保留着鲜明生动而又充满虚幻的回忆。从他的叙述里你可以闻到战火中的硝烟,但你抓不住按常规解释的事实。那样的事实不存在。
他叙述的内战情况在我听来不像是两支军队的冲突,反像是一个逃亡者的梦魇。……他一件件事讲得如此生动,使我觉得这些事他讲过多次,他的话根本不需要回忆。 127
他是从人生的本质来看待这场战事的,这便是他的记忆反复无常的原因。人必须及时“忘记”,才能更好地继续生活或改变生活。在人生的大舞台上很难对一件事作出定论。堂佩德罗到底是人们看到的胆小鬼还是具有非凡勇气的战士呢?应该说是二者的统一,必须承认没有多少人敢于像他那样将自己的一生置于腥风血雨之中。上校也是一个看透了人生的虚幻本质的人,所以他的记忆混乱而矛盾,因为他记下的是本质性的东西——迷宫中绝望的行军,对城市的恐惧,梦魇似的逃亡,必死无疑的逼真感觉。在这种神秘的大氛围里,某个部下的具体表现实在无关紧要。
堂佩德罗用自己的一生构写了这个悲剧故事。结局到来前的几十年里,他因为不能满足只好一次又一次演习。他暗暗等待,想要的结果总是得不到,那个结果是命运留到他的最后时刻给他享用的,而他,一直在为奇迹的出现作准备。由于长年的激情耗掉了生命,他终于走到了最后一刻,梦寐以求的另一次死亡实现了,他获得了最大的幸福。
圆圈
对于宗教,对于神,艺术家的态度总是处于极度的矛盾之中。一方面,他那蓬勃的生命力使他本能地排除或亵渎神道,在作品中由衷地赞美生命,展示人性中的一切,通过悲剧和喜剧的写作来进入人生的迷宫,在那里面遨游,追逐着生的奇迹。另一方面,经过漫长的生之探索之后。他往往发现他走过的每一段旅途都与宗教的追求暗合,那就像是殊途同归似的。或者说,他的境界就在宗教的境界之中,而宗教的境界也渗透在他的境界之内。《阿凡罗斯的探求》中描写的,就是艺术家追求诗的境界的过程,这个过程步步离不开同宗教或神之间的瓜葛和恩恩怨怨,既排斥又统一,充满了迷茫困惑,也不乏刹那间的豁然开朗。
故事一开始,写作者阿凡罗斯正在通过写作抨击神道,张扬人性。在他的写作境界里,充满勃勃生机的迷宫出现了,迷宫的一头是由潺潺的泉水滋养着的美不胜收的人生风景,另一头无限延伸,与永恒相连。但他的写作很快就遇到了障碍,一生都被幽闭在伊斯兰圈内的他,在阐述亚里士多德学说时被两个陌生的词的含义难住了:“悲剧”和“喜剧”。他颓然搁笔。这时院子里传来一阵歌声,阿凡罗斯从阳台向下张望,看见几个孩子在表演宗教仪式,他们在表演时用俗话争吵,似乎是对宗教的反讽。但阿凡罗斯从他们的表演里受到了另外的启发:悲剧和喜剧不正是类似于孩子的表演吗?或者说宗教不就是以这种形式出现在艺术中吗?这时他又想起了他的旅行家朋友阿布尔卡西姆的事,于是灵感涌出,他的写作顺利地进行下去。对神学一窍不通的阿布尔卡西姆将诗歌中的意境当做最高的信仰,他本能地忠实于这种信仰,但在神道面前,他是一个懦怯者,他不敢否定至高无上的神,却又由衷地赞美着人生。在这场神学家、旅行家和诗人的关于艺术、神和文字的讨论中,阿凡罗斯的立场其实是动摇的,他怀疑宗教是否能包罗万象,而从心里虔信艺术的力量。他的观点遭到了来自神学家方面的反驳,他犹豫不决。这时诗歌的崇拜者阿布尔卡西姆给大家讲了一个奇异的故事。这个故事因为其中的意境无法言传而不为常人所理解,所以在座的神道维护者都不理解。阿布尔卡西姆的故事发生在生命之河的入海口,几乎是世界尽头的遥远地方。旅行家穿越茫茫的沙漠到达那里,一位穆斯林商人带领他去参观一幢木房。结构怪异的木房平台上,有十几个人在表演,这些人演的是囚犯,他们在音乐声中打斗,倒下死去又复活。阿布尔卡西姆说他们在表演历史,也就是说,在表演人类精神史。阿布尔卡西姆还认为他们是在演故事,而不是讲故事。为了更生动地说明他的观点,他又用另外一个故事来说明前面的故事。他说的是两个睡觉者的表演,睡觉者进了屋子,祈祷,睡觉,睡的时候睁着双眼,然后他们睡着生长,三百零九年之后幡然醒来,将一枚钱币交与商人,和一条狗在一起……神学家问阿布尔卡西姆表演者是否说话,阿布尔卡西姆便将表演者急躁的窘态描述了一下。表演者之所以急躁是由于词不达意,因为历史的本质无法言传。但神学家认为不论什么事都是可以说清楚的。阿凡罗斯之所以在写作中想起了阿布尔卡西姆的故事,是因为他所说到的那种表演同院子里孩子们的表演性质上是一样的,阿凡罗斯在写作中才真正理解了那个故事的含义。是的,悲剧和喜剧就是人性的演出,也就是把宗教变成表演,表演的场所在世界的尽头,同虚无接壤的地方。他们的讨论接下去又涉及诗歌和语言。阿凡罗斯认为,没有一种语言是万能的,语言的表达总是局限的,词语和类比无论当时多么新鲜,总会过时。只有真正的诗歌可以使语言成为表达永恒的手段,这种表达同通常的类比无关,它凸现的是人生的本质,时间磨不掉它的魅力,只会使它越来越丰富地活在人们心中,每一代人都会在那些永恒的句子里加上新奇的想像。在这一点上,诗是最为接近表演的。阿凡罗斯谈到在蒙昧时代诗人们已经用沙漠的无限语言表述了一切。这令我们想到他所指的蒙昧时代的诗人类似于阿布尔卡西姆的囚犯表演者,也类似于当今每一位艺术追求者。那种沙漠的语言就是囚犯们发自内心的喊叫。从有表演那天起,人就有了自己的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