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博尔赫斯(第7/17页)

模造杂乱无章的梦是一个男子汉所能从事的最最艰难的工作,即使悟透了超级谜和低级谜也一样。因为它远比用沙子搓绳或者用无形的风铸钱困难。 103

要进行这项艰苦的工作,人就要排除一切来自世俗的侵入和理性的束缚,使自己变得脑海空空,具有神性,然后才能发明出人神合一的创造物。这样的创造之梦可以称为理性控制之下的狂想,它不能有梦前的预想,它要求的是绝对的虔诚和耐心:

在这段时间内他很少做梦,也不急于在梦中停留。为了使工作得以重新开始,他等待着满月的到来。到来之后,他利用下午的时间去河里沐浴净身,还礼拜了天上的神灵,念过了一个强大无比的名字的标准音节,然后睡觉。他几乎立刻做起梦来,伴随而至的是一颗心脏的跳动。 104

成功终于出现了。为了保持创造时的新鲜感觉,他还有意停了一夜梦,然后再继续。他不断用神秘的方式朝一个方向做梦,最后才完成了人的肉体的塑造。但工作还没完,因为魔法师还没有梦见火,所以小伙子还没有获得生命。烧毁一切的火并非世俗理解的那种零或无,它包含了生,它同时是“一头公牛,一朵玫瑰,一场暴风雨”,它又是老虎与马匹的强有力的结合,这个多面神是一切。现在它固定在废墟上的石雕像里头,等待魔法师用热烈的吻来惊醒它。火曾经一次又一次在类似的情形下被人认识,人要进行创造,就得认识火(死),如今魔法师也走到了这一步。于是雕像颤动起来,魔法师受到启示,他所创造的那个小伙子获得了生命。火给予魔法师的启示就是生的意义。

创造初步完成之后,魔法师就开始往小伙子身上注入灵性,他要让他也明白生的奥秘和死的神圣,他要让他感到宇宙的声音和形态。魔法师传授知识的过程充满了痛苦和疑虑:他不愿同小伙子分离,他所做的一切又都是为了同他分离;他知道小伙子是一个影,他又不断地验证这个影的存在;他赋予小伙子对死的认识的特权,又生怕他因获得这一认识而痛苦不堪。在犹豫不决中,真理的重复和循环的特性又使他怀疑自己的创造。然而事业终于在担忧中完成了,小伙子成了新的魔法师,他能够在火上行走而烧不着自己,他去了另一庙宇开始自己的创造。完成了事业的魔法师并未摆脱疑虑的折磨,那是他自身的幻影本质使然,也是他的孩子的同样的本质使然。他和他的孩子都同样拥有在火中行走的特权,那意味着拥有永远受折磨的特权,因为只有幻影才不会被火烧掉,而作为幻影的人将永远为自身的虚幻而痛苦。

生命终有结束的一天,人在那一天终将在自己的本质里团圆,虚幻感的折磨也将在那一天结束。

在这万鸟绝迹的清晨,魔法师看到向心的大火正在朝断垣蔓延。有那么一会儿,他想逃到水里躲避,但后来明白,死亡是来给他结束晚年、解脱劳作的。他向一片片火焰走去。火焰并没有吞食他的皮肉,而是抚爱地围住了他,既不灼,也不热。他宽慰、他屈辱、他惶恐,他明白,他自己也是一个影,一个别人梦中的产物。 105

火神的废庙又一次被大火焚毁。有无数杰出的魔法师曾在这圆形废墟上进行过真正的创造,他们的创造物已作为他们的替身进入了历史,而历史本身也正是属于这些痴心妄想者的。

中间地带

走进博尔赫斯的《巴别图书馆》就是走进心灵的世界。在这个幽冥的世界里,人站着睡觉,因为警戒和焦虑而永远得不到休息,一面镜子则以有限的形式忠实地重复着整个世界的无限性。作为真理探索者的图书馆员,在寻求规律的过程中,建立起了同图书馆本身相符合的认识论(那是怎样一个不堪回首的过程啊,要继续探索下去又是何等阴沉可怕啊),这种认识论正是针对着人的本质来的。比如说,人只有奋起创造(做梦),才能达到无限(在梦中一切光亮的表面都能反照)。人的坟墓是无底的空气,尸体在无休止的坠落中融化。图书馆的空间以天衣无缝的秩序排列着,没有穷尽,却有轮回。尽管人已经掌握了认识心灵的方式方法,但人仍然要为无法把握心灵的变化而痛苦和绝望。图书馆里的书本以自身的无限性永远抵制着人的有限的操作,所有的书都是神秘的,是被动阅读所无法进入的,它们就像被施了魔法似的冷冷地拒绝着人的理解。人和书之间的这种矛盾来自认识论本身的矛盾,即,人无论如何努力也只能获得有限的知识。于是,想要跨越鸿沟弄懂那些书,人必须借助梦(写作)。那么人究竟应当如何从整体上看待巴别图书馆呢?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叙述了这个令人无限苦闷的故事。

首先,图书馆以其永恒性和完美性使得人只能将它看做神的产物,它同现实中的人之间的距离不可消除,它以它无可比拟的准确与精致,嘲笑着探索者的拙劣的努力。其次,图书馆这个自满自足的宇宙的规律是无懈可击的,但要用规律去弄懂一本书的含义却难上加难,这不但需要执著,还需要天才。人花费了终生的精力弄清了一本书的含义后却又发现,他的认识一文不值。所以即使是天才和超人的耐力(花费一千年时间)对此现状也无能为力。在这浩瀚的书的海洋里,世界以它的坚不可摧动摇着人对自身存在的信心。当人确定图书馆收藏了世界上的全部书籍(认识的无限性)时,人会感到无限的幸福,从而进一步产生对那些为自身存在辩护的书籍的渴求(赎罪的希望),可惜这种渴求只给他们带来悲剧的后果,真正的辩护永远达不到。于是人又求助于历史,他们要通过弄清图书馆的来历来弄清自己,这种努力又在虚无中碰壁了——馆内的很多楼梯没有梯级。垂头丧气的探索者又想运用人的盲目冲力来重构经典书籍,模仿图书馆神圣的混乱。书籍的无法企及当然又挫败了人的幻想。不死心的探索者还想用否定现有书籍的意义,来征服图书馆的六面体,图书馆则以它的无限性和不可重复性嘲笑着人的渺小的努力。还有的探索者则把希望寄托在人身上,他希望有这样一个不死的人,能通过几千年不懈的查找,找到那本惟一的、万能的书,使他的信念得到维持。这种人当然只不过是个迷信者。更有一些渎神者从书籍给人的表面印象出发,认为图书馆根本就无规律可循,书籍全是胡言乱语,只要把胡言乱语看做正常就可以了。“我”驳斥了这种言论,用实际例子证明了规律的存在,但“我”也陷入深深的困惑,因为规律不能对“我”的探索起指导作用。这些都是人在昏暗的心灵世界里探索的凄凉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