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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街的长延和他姑妈的通信(定稿)(第10/13页)

长延

长延:

你要姑妈给你寄上一张照片,可是姑妈很久都没照过相了——自从我从家乡出来就再也没照过。我在镜子里头看见自己的脸,这张脸惨不忍睹。我不是说自己老,因为我已经老了,我是说我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同我从前的样子毫无相像之处,生活把我从前那张脸毁掉了。所以对不起,你没法反驳你那些阿姨了。为什么一定要反驳别人呢?她们手里的照片应该是我本人吧。我从前尝试过,我这同一张脸的确可以照出完全不同的样子来呢。不要纠缠这件事了,还是来说你的事吧。

你向我描述的你厂里的情况,我一点都不感到陌生,从前我住在高坡上的时候,我的学生们就住在下面厂区的宿舍里,那时火柴厂是茅街惟一的大厂。我经常做家访,我到学生家里去的时候,那些家长对我的态度也很暧昧。他们好像盼望我去,但又小心谨慎,生怕透露了他们生活中的秘密。大多数人长吁短叹,对孩子的前途感到担忧。“校长,您说这孩子将来能干点什么呢?也只好进火柴厂工作了。”他们这样对我说。我心里觉得真奇怪,既然孩子的前途是如此明确,火柴厂也不是什么不好的选择,他们干吗还要担忧?有的家长仿佛是无意似的谈起河,我还以为他们会说到站在河里的那些老人呢,可是他们没有,他们只是希望我“千万不要将孩子带到河边去”。本来家长对孩子感到担忧是正常的,可像他们那样忧心忡忡,无事烦恼,我实在不能理解。是不是他们故意做出那副样子,以使我感到肩上的重担?火柴厂的工人的心态,实在太难理解了。然而每一个人在我走出他们家门时都松了一口气,我由此想到也许他们并不想要我去,他们心里没有什么问题要我解答,他们对孩子也是很有把握的。他们同我谈话,其实在解答我生活中的疑问呢。一名家长在我出门时对我说:“您今天收获不小吧。”另一名家长则说:“我们这些当家长的,总是乐意效劳的。”他们的话令我羞愧,走出好远,我的脸还发烧呢。今天看了你的信我就明白了,多年以前的风俗仍然在茅街完整地保持着。

长延,我同你一样感觉到茅街的人们有一个秘密世界,你爸爸也是这样感觉的。有时候,我会反过来想,作为单个的茅街人,他们会不会也同我们有一样的看法呢?并且单就我和逢枝来说,虽然我们之间从前无话不谈,可是我们也常有那种瞬间,那就是在交谈的中间蓦然停住,看见对方灵魂里的无底黑洞。这也是我同逢枝终究各奔前程的原因。当然,在某个方面,我们家的人总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对吗?不然的话,我们这种通信也就实现不了了。你想想看,两个从未谋过面的人,居然可以在通信中滔滔不绝地交流思想和情感,这种事是常有的吗?然而我无端地相信,在茅街,心灵的交流是普遍的,只不过难以觉察罢了。比如你说的盲人金,我完全可以想象他同他的顾客之间那种妙不可言的交流。他一定有一个相对固定的顾客群,他们不仅维持了他的生计,也维持了他的活力。有时候,眼睛看不见真是一种福气呢。茅街的人,怎么说呢,他们身上有种天分,对看不见的东西的感受的天分,这大概就是你所说的那种社会时尚吧。他们的天分演变成了时尚,对吗?如果不是同长延通信,姑妈同那种东西已经完全隔绝了,真有种久违了的感觉呢。现在我住在Z城,这里的时尚是什么呢?我不知道,因为除了那位老园丁,我没同任何人有过深入交往。这里的人的面目全都是隐藏的,他们穿着厚厚的风衣,领子竖起,只有嗡嗡的声音传到你的耳朵里——一种听起来有点像哭泣的声音。昨天下午居然在旧书店遇到了园丁。奇怪的是,我和他都在寻找同一种历史记录书籍——关于东部河流的变迁方面的。我发现园丁一出了公园就不像个样子了,他的背佝偻得很厉害,眼睛也看不见,居然绊倒了一把椅子,摔了一跤。我叫他的名字,他过了好久才认出我来。“哈,”他说,“您也对河流感兴趣啊,河是人类生活的命脉啊。”我觉得他这种老生常谈很不中听,就微微皱了皱眉,于是他就知趣地闭了嘴。我马上后悔了,他可不是一个擅长那种老生常谈的人,我为什么不听他讲完呢?我真是神经过敏啊。我们没有找到我们要的书,只好悻悻地出门,我们一出门就分道扬镳了。我真后悔!我的思维已形成某种该死的定势,那上面结了一层硬壳,它妨碍着我对任何事物的深入。现在园丁大概也缩到他的衣服里面去了,我好不容易才同他建立起来的友谊也被我毁掉了。那个时候我同他站在花圃当中谈话,他看上去多么硬朗啊。那么,什么是老生常谈,什么不是呢?我闭上眼,将“河是人类生活的命脉”这句话琢磨了半天,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浅陋。他所说的,正是我当年挑水时的奇遇啊,我怎么全忘了呢?

浓烟涌进来了,我又要关窗子了,这里的烟真呛人。

细想起来,Z城的20多年并没有在我记忆里留下多少痕迹。真是这样吗?我到这里来之后还是当小学校长,不过我很少做家访了。一般是学生的家长到学校里来。他们就是那些裹在风衣里头的人,有的人还戴着墨镜,风衣的领子一律高高竖起,即使来到学校办公室也不放下来。他们来自各式各样的大工厂,男男女女都生着一双粗糙有力的手。其他的特征我就说不出来了,因为我不愿意同他们交谈,这些人总是用方言对我说话,我一句也听不懂。有些日子,家长们坐了一屋子,他们毫不客气地抽起烟来,那种牌子的烟我从未见过,居然和烟囱里冒出的烟是一个味道。在那种场合,我必须向他们通报某些事务,于是我就将视线停留在半空自说自话。长延,你一定看出来了吧,我还活在茅街那个青年时代的梦里,20多年里头一直如此。那个梦覆盖着我的全部的生活。然而每次当我静下心来忆旧时,它又消失了,我被物质包裹着,物质刺痛了我皮肤里的神经末梢。

我还没来得及在此地建立起任何有效的联系,就已经到了退休的年龄。刚刚退休的那些日子,我成了真正的游魂。有一个星期的时间,我在大马路上走来走去,因为我害怕进入人群,也害怕呆在家里,这两种情境都令我发狂,而人流不断的马路上正好是一个缓冲的中间地带。一个星期过去了,住在我的公寓房楼下的,名叫李奇的女子敲门进来了。她是一个憔悴的女人,才三十多岁脸上就失去了血色,看上去蜡黄蜡黄的,一双大眼总是水汪汪的,要掉泪似的。“我是来同您做伴的。”她似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告诉我说她也不是本地出生的,多年前经人介绍来这里做汽车售票员,没想到一场意外使她丧失了工作能力,现在她是靠很少的救济金生活。因为她可以说国语,那天我就同她聊了好一阵。我问她是哪里人,她说她的家乡是海里的一个小岛。“我们那个岛只有3平方公里,是大海里的一只摇篮。”仅仅这一句话就让我在心里确定了,她具有和我同类型的思乡情结。住在这种烟蒙蒙的工业城市里头,谁能不思乡呢?她又问我我的家乡是不是也在海里,我说我的家乡是在高坡上。“那是高坡上的一只铃铛。”我说了这句话就笑起来,几天来的那种阴郁情绪立刻淡化了。但是我高兴得太早了,李奇告诉我,她就要离开Z城回家乡了,她的肺病已到了晚期,她要死在她的岛上。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显得犹豫不决,她好像很舍不得这座烟城,还不时问我,“到底哪里是我的故乡?”我想象着她胸膛里那千疮百孔的肺叶,对她的态度大为不解。“这里的空气毁掉了你的肺,你难道不记恨吗?”她说她当然记恨,可是她如果回到岛上,就一定会想念此地。“我的灵魂里狼烟遍布。”她说。没过几天她就走了,她的事情给我留下了长久的思索,也使我从马路上回到了家里。在那些失眠的夜里,我站在窗前,我的目光投到很远的黑暗处,脑海里则反复思索这个问题:李奇体内那奄奄一息的肺叶,还能否适应海岛上的新鲜空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