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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街的长延和他姑妈的通信(定稿)(第12/13页)

姑妈,我忘了告诉您,有一个人来同我谈起过您的学校。这是一位白胡子老人,从前在学校做杂役的,他现在住在地底下——也就是大饭店地下室最下面那一层。他一早就来敲我的门,告诉我他姓卫,是从前的茅街小学的工人。“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啊。”他一坐下来就发感慨,“你说,如今哪里还能找到我们小学的遗址呢?没法找。”我明白了,他从地底下走出来,找到我家里,只是为了来谈您的学校。他心里认定这事可以同我谈。我告诉他我已经去找过了,没找到。“我就知道你要去找的,好多人都要找。”他又说。“如今的时代啊,是一个找的时代嘛。”他后来又问我他的家人有没有来过我这里。他的家人是贩卖医疗器械的商人,怎么会到我这里来呢?我一说他就放了心。他说他的家人也在找茅街小学的遗址,所以他要躲着他们。他说着就在我房里走了一圈,似乎要检查屋里是不是藏着什么人。出门的时候他才说要我当天晚些时候去他那里,给我看一样东西,那样东西定会叫我目瞪口呆。后来我从饭店下到地下室二层,那走廊里开着灯,地上尽是一堆一堆的动物内脏,恶臭熏得我头发晕。我敲了好几个房间的门,都没人回应。最后卫爷从走廊尽头那里过来了,他领着我走进他的家,然后反手将门闩好。他房里也开了灯,我看见一些破家具,不过一张八仙桌倒是十分完好的,桌上摊着一张巨大的、手工绘制的地图。“这是我画的。”我心里暗暗为他的才艺惊叹,茅街真是人才济济啊。他用粗短的指头指着那上面的一个五角星,说:“这就是小学校长办公室。”看来我的预感是对的,果然是从前的小学的地图啊。除了教室,操场,教师办公楼,宿舍等等外,他还绘出了周边相连接的地区。不过那些地区都是些陌生的名字和建筑,我从未听说过。我坐在桌旁看了好久好久,最后,我抬起头来问:“小学的位置究竟在哪里呢?”卫爷一拍大腿说:“妙就妙在这里啊,你要多看,才会知道。”我又看了几眼,头就昏起来了,还恶心,因为我又闻到了外面那些动物内脏的恶臭。他见我不看了,就很得意,说:“我就知道你看不下去嘛。”我站起来告别,他拉开门,一股强风呛得我连连咳嗽。穿过那条过道时,我头昏眼花,不断踩在那一堆堆又软又滑的东西上头,好几次恶心地叫了出来。当我终于从那该死的地底下钻出来时,我往饭店大门的台阶上一坐,连连出粗气,背上都湿透了。听到有人在身边说:“这又是一个往卫爷那下面跑的家伙,卫爷的家是这个饭店的一道风景呢。”我一抬头,看见讲话的人已经走开了,好像是个外地客。我虽然诧异,因为恶心得厉害,也没有力气去追问了。现在回想起这桩事,想起卫爷选定我去看他绘制的小学地图的用心,感到这里头的线索比那些侦探小说还要复杂。那么大,那么漂亮的四层楼的饭店,每天餐厅里都要出垃圾,为什么将动物的内脏往地下室扔呢?姑妈,您能帮我解开这个谜吗?如果不能,您能告诉我卫爷从前是怎样的一个人吗?我到过了他那里,看过了地图,可什么都看不懂,也看不下去,这件事对我的打击太大了,想想看他对我有多么鄙夷!

李奇后来怎么样了呢?姑妈,您一定要关注她的下落啊。

长延

长延:

你说的那个卫爷,姑妈从前是很熟悉的。他啊,并不是茅街小学的工人,只不过是一名游手好闲的流浪汉。白天里,他在茅街游游荡荡,到面馆里去吃人家的剩面。到了夜里,他就爬围墙跳进我们小学,他要到教室里去休息。如果我们不让他进去,他就打破窗子钻进去。后来我们就不管他了,让他在课桌上睡觉。反正他又不偷学校的东西,到了天亮他就走了,而且他还是有家庭的人。他的家人都知道他睡在学校里,所以在外面见了我脸上都显出愧疚的神色。有一天夜里轮到我值班,当时是凌晨了,我忽然听到狼嗥,茅街怎么会有狼呢?一定是从城里动物园里跑出来的。我拿着手电走到围墙那里,居然看见这个卫爷骑在墙头,伸长了脖子朝天嚎叫。于是我用手电照着他,大声地责备了他。而他,从墙头慢慢下来,蹲在墙根,一声不响地用双手抱住了头。当时我不想使他太难堪,就离开了他。从那一天以后卫爷就没在小学出现了,我听他的家人说,他感到自己无脸见人,已经去城西打工去了。从你描写的情况看来,他大概是在那家饭店打工。我能告诉你的就是这些,你是个成年人了,自己判断吧。这世上有很多人以自己的古怪行为默默地教育着我们,对吗?

有一件愉快的事要告诉你,这就是我和园丁之间又恢复了友谊和默契。那一天,也许是因为实在没地方可去,我又走进了公园。我像从前一样避开那些游人,绕到公园后面的花圃那里。一进花圃我就看见老头坐在石凳上发呆,可能是因为淡季到来,他无事可做吧。他的面前摆着几盆快要凋零的龙菊。我走到他跟前,他才发现了我,站起来,对我说:“又有茅街的新消息吗?”我很吃惊,他是如何知道我和长延之间的联系的呢?他说是从我脸上看出来的,因为“茅街的人,任何事都写在脸上。”接下来我们没有谈起茅街,我们谈的是我们的眼病的问题。在我们的城市,由于工业污染,失明率是全国最高的,差不多每5个人里头就有一个盲人,白内障这种眼病在城市里肆虐。我和老园丁也染上了这种眼疾。我和他都对这事耿耿于怀,因为失明就意味生活不能自理,惟一的出路是去那种低档次的养老院呆着。那种地方我去过几次,园丁也去过几次,我们都对那里头的异味印象深刻,感到那种地方无异于地狱。“还是盲人金好啊。”园丁冷不防冒出这一句。我立刻回想起你信中说的那些情况,从心底和他产生共鸣。毫无疑问,我们在这个烟雾缭绕,走路都怕撞着别人的地方,绝对不可能像金那样大摇大摆,连个拐杖也不带就外出走它十几里路。作为一名盲人住在人来人往的Z城,最好是呆在家里不要出门。可是不出门的话就不可能维持生活,因为我们请不起保姆。经过这样一对比,我们都觉得盲人金简直就是生活在天堂里,而那个天堂,就是我们已经回不去了的家乡。究竟什么原因使我们回不去了呢,我们说不出来。我分析了一番我的眼疾,他也分析了一番他的,暗淡的前景让我们身上发冷,可是友谊的恢复又使我们暗暗感到欣慰。这时我们被一阵喧哗的人声吸引住了。在苗圃对面的草坪上,一队盲人由工作人员领着在散步呢。他们就像儿时游戏中的情景,每个人都牵着前面那个人的衣服后摆,一大长串人在缓缓移动。他们大声谈话,脸上的表情是那样欢乐,使人联想到平时他们是多么的难以见到外面的阳光。突然见到这些兴致勃勃的盲人,给了我和园丁心理上很大的冲击,我和他迅速地交换了一下目光就告别了。他往南走,我往北走。我走几步又回头看一下,欢声笑语一浪接一浪地传过来,盲人们情绪高昂,对生活充满了热烈的向往。我从未见过这座烟城里的人们有这种精神面貌,这是怎么回事呢?这个时候天空浓烟滚滚,我的视线模糊了。我走了好远,还可以听到盲人们的喧哗,他们在那里笑啊,唱啊,完全不在乎将他们遮蔽的烟雾,哪怕他们可以闻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