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难的启蒙读《审判》(第8/10页)

自娱——一种高级的生存方式

在法的高压之下,在大局已定,前途明了的情况之下,人还能干些什么呢?大律师,商人布洛克,以及最后出现的神秘的监狱神父,他们都在干着同一桩事——自娱的游戏。这种游戏是他们精神生存的方式。为了无牵无挂地游戏,商人布洛克抛弃了财产和地位,沦为法的可怜的附庸;大律师不顾高龄和严重的心脏病,全力以赴来接手K的案子;而谜一般的监狱神父,他是多么津津有味于黑暗中的那番分析啊。这三个人都对自己所干所说的事怀有浓厚的兴趣,那种对于内心困惑的分析,那种原地踏步似的努力,那种希望与失望的交替,正是他们精神生活的需要。

大律师对K的那些长篇大论似的劝告,从表面看近似夸夸其谈,其实他说的全是真实情况,是他多年职业的经验之谈。他的话自相矛盾,推论的结果相互抵消;与其说他是在提出劝告,还不如说他也是为了自己而谈论,而谈论的动力是他对过程本身的着迷,或者说他需要借K的案子来对自己作心理治疗。他年事已高,内心的负担使他只能大部分时间躺在床上思考,K的案件使他又一次找到了精神的出路,使他的才干和推理的能力又一次得到出色的发挥。他这一生可以做的,也就是这些推理了。推理使他获得了短时的满足,之后又是更为黑暗的、虚无的压迫,促使他重新躺回床上去休息他那衰弱的心脏。如果说他全是为了自己才接手K的案子也不公正,他也是为了K,他与K的利益是一致的,他们面对的困难也是同样的,所以才需要齐心协力。在这方面K真是一点都不理解他,也听不懂他的话;K对精神上的事兴趣不大,只关心尘世中那点虚幻的利益。相对来说,律师差不多是承担了案件的全部重负,而K,由于无知并不能感觉到真实的情况。

商人布洛克主要是用行动来进行自娱的游戏的。他不但时常守在大律师的家中等待他接见,还自己花钱又雇了五个业余律师,奔跑于这些人之间,以满足自己的需要。可以说,他为自己的案子而活,时刻都在打探关于案子进展的消息,并渴望与人谈论分析,以便采取下一步的行动,当然所谓下一步的行动也不过是进一步的打探与谈论。他从未像K一样想过要摆脱自己的官司,相反他走火入魔,每时每刻都纠缠在官司里头,虽然害怕却又其乐无穷。当K问他雇用五个律师有什么用时,他回答说自有用处。他所说的用处是指律师能给他带来打赢官司的希望。但是他并不急于要打赢官司,似乎是,也不很关心短时间内的效果,他关心的是另外的事。那么他请这么多律师只能看作他的一种特殊的兴趣和需要。他需要时刻与法发生关系,他需要与和法有关系的人探讨他的案子。他的这种畸形的生活方式成了他终生的追求。

出现在最后的监狱神父似乎是带给K答案的人,奇怪的是他说出来的答案根本不能算一个答案,反而是对任何确定答案的否定。他在黑暗中牵着K的手,将他引向矛盾的顶峰,并对K言传身教,让他与他一道来体验这个世界构成的基础。面对着K,这位老哲人十分兴奋,思维就如潺潺流水般活跃,K受到了感染,明白了一切,却不能像神父那样超脱,只因为两人的立足点不同。神父的兴趣在于揭示世界的根源,K的焦虑是世俗的焦虑。在黑暗中的烛光下,在教堂庄严而恐怖的氛围里,人的精神伸出了触角,两极终于相通了。

与自我相逢的奇遇

饱受内心折磨之苦、眼看就要被恐惧所压倒、但仍然怀着一丝侥幸心理的K,在那个阴沉沉的雨天来到了大教堂。他到底是被骗而来,还是遵从神秘的召唤而来,这之间毫无本质区别,他个人的看法是毫不要紧的,因为他是自愿的。身穿黑袍的杂役成了领K走向最后审判台的领路人。这位奇怪的引路人,并不向K明确地指路,只是用期待的眼光望着他,让K自己似乎是无意中走到了小讲坛的那一边。那小讲坛就是审判官的位置,神父一会儿就上来了。在这个低矮、连腰都伸不直的、折磨人的小讲坛上,神父开始了对K的审判。K开始只想逃走,后来却又由于一种偶然的机缘(只是看起来像偶然的)而留了下来,在那死一般寂静的地方,独自一人面对神父接受了对自己的审判。这是怎样一场审判呢?我们看到,整个过程既没有具体定罪,也没有任何盘问,神父与K之间那场关于法的讨论也像是在夸夸其谈。但这只是用世俗的眼光来看才是这样。一旦我们真正进入神父的思路(就像K强迫自己所做的那样),立刻就会感到,这正是一场最后的、生死攸关的审判。在这场审判中,神父为K描绘了K自身那凄凉的、毫无出路的生存蓝图,所有的谜底都在那里头得到了揭示,只是将结论作为最大的谜留给了K自己。神父究竟是什么人,他为什么如此明白底细?又为什么直到最后才现身?为什么K与他的会面既像是预先决定,又像是不期而遇?为什么K在如此暧昧的情况下见到他,却对他的身份确信不疑?当我们读完这一段,就会发现这位神父多么像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永远要回避的那个影子,多么像只有当我们灵魂出窍时才会见到的那个人!是的,神父就是K一直将他抑制在黑暗深处的那个自我,他在命运的最后关头于黑暗中出现,来向K讨还债务了。只是这不同于一般的讨债,这是K自己向自己讨债,神父不过是以他清醒的分析促成了这一事件。审判结束时,K心中残存的那一丝侥幸心理被神父当面击碎,真实呈现于眼前。

回过头来再看前面,就会发现,在这场马拉松式的审判中,K的自我并不是在神父之前一直缺席的,它曾经由多个人物担任,这些人物随案情发展而轮流出现。只不过在案件的初期阶段,由于K认识上的模糊,也由于对世俗的迷恋,这些自我的替身在他的眼中才显得分外陌生,特别不能接受而已。逐步认出这些人的过程就是审判的过程。核心的人物是看守、打手、检查官、画家与律师;其他的一些人物则是他们存在的补充。这就是说,K周围的这些人才是K的本质,本质是相对不变的,K自身倒是不断演变的。K只有通过不断演变(不断向法靠近),才会认出自己的本质,而本质又是通过K的演变来得以体现,否则无法确定其存在。K演变的结果使得每一阶段的自我以不同的面貌出现,从单纯到复杂,从具体到抽象,然而不论面貌多么不同,他们都是执法人。变化的只是K, K没有确定的罪名,因而罪犯的身分也是不确定的,由于身分的悬置,他必须要不懈地努力,以消除(或确定)自己的犯罪嫌疑,改变自身不确定的局面。这样,K就成了自我存在的形式,一种永不安宁、不断向上(或向下)、向着完善(或毁灭)而演变的形式。这些体现自我的角色尽管有着相同的本质,在发展中呈现的面貌还是各不相同的。比较一下就可以看出,越是处在认识低级阶段的角色,生活气息越浓(如看守、打手的俗气),越到了高级阶段,角色越变得像不食人间烟火的偶像(如神父)。所以认识自我的过程也是抽空生活的过程,这种抽空发展到顶峰,K就根本不能生活了。K的身上有一种十分危险的走极端的倾向(或称为自杀倾向),他凡事要弄个水落石出,缺乏自我调节的机制。在那间令他呼吸困难的阁楼上,画家向他指出了两种出路,这就是“表面宣判无罪”和“无限延期”这两种活法。画家苦口婆心地解释,内心暴烈的K根本不想听,也坚决不能接受。就是他这种走极端的倾向导致了过早的结束吧。但是怎能不走极端呢?他也知道画家和律师向他指出的活法有可能拖延得更久,但以他的性格,他没法那样活。不断地抽空、抛弃,向着纯净的虚无义无反顾地进发,这是K的方式。他是不自觉的,又是自觉的。在进程中,浓郁的氛围不断地将他引向越来越深奥的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