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章解读《假如一位旅行者在冬夜》(第10/17页)

像“我”这样的人,什么都不信,一切都只能顺从冲动,迟早是要完蛋的。注定要完蛋的“我”,又受到方方面面关系的制约,除了任其自然,将余下的日子过得更为浓缩和惊险之外,实在也别无其它选择。然而不可否认,“我”的确经历过那么多的消魂的瞬间。比如同那姘头面对僵尸的性交;比如从保险公司骗保成功;比如甩掉尾巴之后短暂的缓解;比如同前妻曾有过的共处的幸福……“我”怎能抱怨我的命运?

在人生这张阴谋之网中,“我”是一名有自我意识的恶棍。“我”已不可能再考虑用洗手不干的方法来撇清自己了,“我”只能在心的深处痛悔、懊恼,一直到死。

第六章

一件艺术作品的问世背后必定有种种阴谋,像这种现代艺术,主人公同他的对手或敌人的关系总是那种深层意义上的同谋关系,即,为了演绎自我意识之谜,各方都将自己发挥到极限。

“骗子翻译家”马拉纳,其内心世界充满了阴谋诡计,每时每刻处在战争的边缘。据说他是三料,甚至四料特务,他身处多重矛盾中,却能应付自如;他习惯于在枪口下阅读,以便将自己摆进去;越是处在荒芜的窒息的环境里,他那狂人似的大脑里的思维越活跃。这样一个有着无比复杂的精神生活的人,信奉的却似乎是虚无主义。他认为一切作品的作者都不存在,因为一切作品都是同一个人写的,这个人是一位住在山洞里的印第安老人,他又是荷马转世似的永生人……读者只有深入到马拉纳的内心,才会知道他的“虚无主义”究竟是怎么回事。

作家弗兰奈里陷入危机无法创作,世界因此而像要全盘崩塌。围绕他旋转的那些机制(内心机制)发生了混乱,隐居的老作家无比苦恼——由于对自身不满,由于厌世。他觉得他所构思的一切故事全是老生常谈,是前人已经说过的事,如果他再不突破,他的创作生涯就完了。这位伟大作家所经历的苦恼实际上是一切艺术工作者常经历的自我怀疑。弗兰奈里发现山中对面小别墅的阳台上有一位女郎(柳德米拉),她那美妙无比的阅读姿态令他着迷。他想,这位女郎就仿佛居住在另外一个时空之中。弗兰奈里的脑子里生出了一个新的标准,即,让自己的作品达到那位女郎的境界——一个超凡脱俗到近乎于无的境界。可是不论他坐在写字台前写出的是什么故事,他都觉得距离那境界甚远。于是他开始写日记,记录那位女郎的读书活动,从她的表情来分析她喜欢读什么,然后忠实地写下来。他感到自己找到了一条精神的出路。然而马拉纳的到来搅乱了他的平静。马拉纳冷酷地向这位老作家指出,他的日记并非他所梦想的“纯”境界,仍然是世俗之作,是对曾经有过的东西的“抄袭”。老作家面色铁青,精神几乎崩溃。其实马拉纳只不过是说出为他所忽视的真实,即,任何诉诸文字的文学都只能是妥协之作,哪怕日记也不例外,因为语言并不是作家发明的,语言所唤起的意象同样如此。你要写文学作品,你就必须承受同世俗交合给你带来的厌恶感,也就是“不洁”的感觉。没有任何一位作家可以做外星人。写作就是在语言的世纪沉渣中进行的暧昧营造,只有不怕脏,才会产生空灵透明。另外,艺术是一种发展着的历史,谁也不可能置身于历史之外。彻底的“纯”作品不存在。你要做写作者,你就必须忍受妥协带来的恶心和沮丧感,还有暗无天日的幻灭感。作家虽不能成为‘小说之父’那样的万能者,但作家可以站在前人的肩膀上进行别人不能替代的创造。所以,只要弗兰奈里对那位女读者(纯精神的象征)的爱不熄灭,他的作品就具有某种永恒性。达不到永恒,却总在对永恒的渴望中,这是写作者对自己的明智的定位。马拉纳是精通规律的高手,他一眼就看出弗兰奈里的问题出在哪里。似乎是,他们之间发生的事非常隐秘,近于无稽之谈。但马拉纳正是一位善于用“虚假”来表现真实的大师,他近乎粗暴地将真理揭示给了老作家。

苏丹王后是马拉纳解救的另一个人。这位“生性敏感、不甘寂寞”的女人把阅读当作自己的全部精神生活,但是她的阅读被强行中断了。精神魔术师马拉纳,按照东方文化传统的战略为夫人制造出一本又一本的小说,每一本都在最精彩的地方中止翻译,然后开始翻另一本,并将后者镶嵌到前者中去。马拉纳知道对于王后来说,阅读既是平息内心风暴的手段,又是防止精神颓废、抑郁的良药。而他的使命就是让夫人头脑里的那根弦始终保持紧张,让“革命”不断在头脑中演习,而不是在外部爆发。他制造的书籍达到了这个目的:

你觉得艾尔梅斯·马拉纳仿佛是一条蛇,它将毒汁注入阅读的天堂…… [230]

马拉纳的天职虽然是制造虚无的毒汁,这种毒汁却是能够使人兴奋、使人警醒的良药,它激活了已经开始萎缩的生命。男读者读了马拉纳的信件之后,便进入了他的幻想世界,他将马拉纳的女读者的样子按柳德米拉的样子去想象:

你已经看到柳德米拉在蚊帐里侧身而卧,在渐渐小下来的季风中,她的卷发扫在书页上。与此同时,宫廷的阴谋在沉默中磨快了刀锋。而她,一味沉湎于文字的流动中,就好像那是这个世界里唯一可能的生命活动。这里,干沙逗留在沥青层上;这里,由于能源的瓜分和国家的原因充斥着死亡风险…… [231]

以上便是“骗子翻译家”马拉纳的神奇之处。他将艺术中的根本结构的问题用如此曲折而精确的想象表达出来,堪称文学史上的奇迹。但是,到底是马拉纳还是卡尔维诺在表演文学的本质呢?其实不论是苏丹王后还是作家弗兰奈里,或者情人柳德米拉,他们都可以看作马拉纳内心的镜子,他们都面临同样的危机:前两位不得不与现实、与外界发生关系,后一位则总在享受精神生活之际同巨大的空洞晤面。弗兰奈里需要克服自己的恶心感,让作品问世;苏丹王后需要用文学艺术平息自己对外界的狂暴反应;柳德米拉要倚仗青春的热血飞跃死亡的鸿沟。这三个人的形象也可以说是从马拉纳的吞噬一切的“无”中诞生出来的实实在在的“有”。马拉纳那深邃、痛苦、繁忙而又充满希望的内心啊……难道不正是他催生了一位伟大的作家的作品吗?“故事之父”的发言人在这里呢。

“……在我看来,这位姑娘被孤立,被保护,被封存着。她仿佛身处遥远的月球……” [2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