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章解读《假如一位旅行者在冬夜》(第11/17页)
这是马拉纳在被劫持为人质时看到的同为人质的女读者的形象。这位在任何情况下都能阅读,并将阅读的思维延伸到月球上的女郎形象,正是马拉纳那沸腾的内心里巨大能量的源泉。为了她,马拉纳奔跑于世界各地,到处掀起灵魂的革命,到处颠覆现有的秩序,就像有使不完的精力!反复在书中出现的同一位女郎的不同形象,是每一位艺术工作者或读者心中的俾德丽采(《神曲》),是漫漫求索之路上时隐时现的灯光。读到这里,她的既虚幻又鲜明的形象已在我记忆中深深地扎下了根。
在缠绕的线网里
一个人坐在家中,电话铃突然响了,于是希望与绝望并存的强烈感觉从心中升起。“我”决不能开始生活,“我”又不得不开始生活,即使这“生活”是赴死的生活,它也是“我”的压制不下去的本能。那么,“我”能够做的也就只有认识这生活了——一边行动一边认识。“我”希望将自己变成这样一种人,即,从“我”内部的时间里隔出一个空间,这个空间完全不受那急促的铃声的支配,始终独立存在。并且,这个隔出的空间甚至要渗透我的日常空间与时间。此处指的便是自由意志,这个意志并不拒绝生活,他只是贯穿人的生活,让人每时每刻不停止对自身的认识。
然而电话铃不仅仅在家中响起,它来自任何地方。起先模糊,继而清晰,然后震荡,搅乱“我”的思维,“我”不得不听它的将令,成为“我”自己的肉欲的俘虏。“我”又一次不顾一切,毫无反思地投入了世俗生活,既笨拙,又荒唐。而结果又毫无例外地证明了“我”是在自取其辱,因为“我”终究是那种事后要思来想去的人。“我”真是生不如死啊。“我”的生活由丑闻构成,这不仅仅是因为“我”懦弱,胆小,瞻前顾后,更是因为“我”自我意识太强。可是“我”这种无地自容的感觉之所以时时伴随自己,不正是因为“我”内心有那个独立的时空的领域,那个不受干扰的理念吗?不就是因为“我”在反思吗?这就是一个“艺术的人”的内心机制。你可以不断认识,你在世俗生活中仍然要备受羞辱。而且认识越深,感到的羞辱越剧烈。就像陷入了一个怪圈,每次都小心翼翼地避免灾难,却每次都被砸得体无完肤。但很显然,“我”是有能力承受这种打击的,这只要看看“我”头脑里那根顽强的、每分每秒都不松弛的逻辑之弦就明白了。艺术家的日常生活就是这种缠绕的线网,他单凭生的意志在线网中搏斗。然而由于内部有隔绝的空间存在,由于精神机制功能完好,可耻的日常生活便被赋予了意义。
小结
这一章通过魔术师马拉纳的精彩表演将艺术生活内部那奇异的规律揭示了出来。弗兰奈里,王妃,女读者还有魔术师马拉纳自己,他们共同的苦恼和幸福都只在于他们要生活下去。而在艺术生活中,你必须聚精会神凝聚于“活”的念头之中,因为死神无处不在,利剑高悬头顶。于是,为了将这种高度紧张的情景演示出来,作者写下了关于电话铃声的故事。
首先,人将自己隔离,并将一部电话机放在封闭的房间里,这就意味着精神上的独立,意味着对义务的承担。这里的独立和承担同外界和社会毫无关系,而仅限于从人性从情感出发的意义上。如果每个人都像艺术家这样较真的话,就会发现这种独立与承担非常可怕,称之为煎熬不为过。同时这也是一种对于信念的测试:你是否有密室,密室里有电话机?你是否时刻想着那个东西,并用它来衡量你自己做过的所有的事?如果你是一个有理性,能下判断的人,你迟早会采取行动的,并且从艺术境界出发来判断,你的行动总是“对”的。是的,尽管丢脸,窝囊,无地自容,你仍然活着,并在发展自己。只因为你始终在倾听那时弱时强的召唤,并将其当作生活中的头等大事!艺术不会问你做了什么,她只会问你是否屏气凝神听懂了那铃声的含义。人,即使在世俗中盲目辗转,丧失尊严,只要他不放弃倾听,他的灵魂就有活力,就能生长,反之,则成为日益干瘪的僵尸。
艺术生活并不是“不要脸”,而是在做出了不要脸的事之后能够马上意识到,并魂牵梦萦。在某种意义上可以将其看作有牵制的冲动。牵制是为了产生那种更好,更自然的冲动。当然这只是相对来说,因为任何受到牵制的冲动都不“自然”。可如果你是一个人,你有理性,你就只能有这样曲折的冲动,就像故事中的这名男子一样。而且这也是最能制约人的兽性的机制,能够不断“意识到”就会或多或少减少兽性大发而产生的悲剧。
第七章
男读者来到柳德米拉的家,他在这里邂逅了生着一双返祖原始人似的锐利双眼的伊尔内里奥。伊尔内里奥属于这样一种艺术家,他用已有的艺术成果来制作自己的艺术品,通过巧妙的搭配与重组,产生意想不到的震撼效果。这个不用眼睛“看”文字的青年,具有某种特异功能,一眼就能认出书籍的作用,知道可以用它们来制作什么样的艺术品。此处描写的也是文学艺术中的心灵感应,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只有新的创造才能再现的东西。伊尔内里奥正是这样做的,他用手“做”出的艺术品诉说着他对书籍的心灵感应。现代阅读也就是遵循这种方法,读者只有通过再创造才能真正读懂一本书。所以书中说:“我们需要小说触动我们内心深藏的痛苦,这是使它不致于堕落为流水线产品、保持真实的最后条件……” [233] 内心的不安导致“革命”,有革命才有创造性的阅读。将阅读的过程比喻为雕塑家伊尔内里奥用书籍做作品是非常精确的:“……一条烧焦的痕迹,仿佛从书里窜出的火焰,在书的表面形成波纹,将一系列像多节的树皮般的平面展开。” [234]
男读者发现“信奉虚无主义”的翻译家马拉纳原来是柳德米拉过去的情人,他曾经一度在柳德米拉家的一个暗室里工作。这个幽灵一样的男人,不断地用自己体会至深的那种虚无感来折磨他的情人,抽去柳德米拉精神上的依仗。终于,柳德米拉陷入悲惨的、无法阅读的境地,她不得不逃离马拉纳。然而马拉纳并没有消失,他深深地藏在柳德米拉的心底。不论她如何样恐惧、躲避,他的幽灵始终笼罩着她。她,一个朝气蓬勃的女郎,无论是在阅读之中,还是在同人交往之际,总会蓦然发现过去的情人的身影。而她生活的宗旨,似乎就是忘记他,摆脱他。对于马拉纳来说,柳德米拉迷人的阅读时的形象是他的理想,他的全部的精神寄托,也是令他痛苦不已的源泉——因为袭来的死亡感觉甚至破坏他对恋人的美好情感。为了将爱情的体验推向极致,他决定用永久的缺席来维持他们之间的关系,他并且不时地向她发出信息,动摇她对于她自己感觉的信赖,好像时刻在她耳边说:“彻底的虚构才是最大的真实。”马拉纳自己就是最大的矛盾,他要极致的体验,可这种近于死的体验只能从喷发的生命力中产生。柳德米拉就是这种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