掉伞天(第9/10页)
为什么要爱上方一止?问了自己多少年,多少遍,今天轮到方一止来问。也爱爸爸,也爱妈妈,什么时候要爱得走着想,坐着念,睡里梦里去惦记。而父母什么样的恩情,方一止又是什么样?云梅愈哭愈恸,完全是对自己的同情。
本来一止在女孩子面前演惯了的戏,好人恶人随意能拣着当,现在竟这样翻翻覆覆,和云梅一样昧了道理。原来是拿惯了的人,要他给,就特别地舍不得。想是一止也动了真情,就是恨不能拿云梅给杀了,再来哭她,祭她。
“其实你也没什么爱我。”一止自问自答。最后又下结论道:“人还是最爱自己。”他这大概是推己及人。
“那你爱不爱我?”云梅问。虽是慌乱伤心,事情还是能分缓急,她对他如何实在不忙确定,该清楚的非先弄清楚不可。
“你?”一止咬牙切齿地道,“你是鸦片。”说完他又吻她,喘着气道:“明明知道不好,还是想。”
一句话拨开满天云雾。云梅心满意足地瘫在一止怀里任他温存。够了,得这样一个“鸦片”的美誉。果然他也是一样,既不放心又不肯甘心,只是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不好,要问他,可不是现在……
她一排细白牙轻撕他的下巴:“你是苦茶。”
“哦?苦后甘?”一止用手梳她的头发,一面有点心不在焉起来。
终于他拍拍她,示意坐直。
“怎么了?”云梅看一止的样子不太好。
“累了。”一止看看表,“该走了。”
真的晚了。武昌街的店铺一家家在下门面。这里哗地拉下铁门,那里喀啦喀啦地上闩。晚场电影倒还没散场,戏院前面也就剩了几盏灯。一止两只手抄在夹克口袋里,缩着脖子,踽踽而行,像和旁边的人毫无牵扯。云梅扯紧风衣,用力得指节泛白,心里疑惑不定。屋里的纠缠竟不耐春寒,随风远去。
“你坐几路?”一止问。是出了“我家”以后,他的第一句话。
“零路。”
他点点头:“我到超级市场坐欣欣。”
她忽然想起几年前,也许大一,也许大二,她还跟他们班上十几个人都玩得热闹。舞会散了,他一个人送她回家——吴维圣?也许没去,谁记得?两个人一路走一路说笑。他列举他的妻将要尽的种种义务,她笑着羞他:“哎呀,谁做你太太就倒霉了。”他说:“要就是你怎么办?”亮晶晶的眼睛一直望到她心里去。她啐了他一口,假装生气不睬他。好久他问:“你坐几路?”她才知道那个笑话已经全部说完了。
现在,想必又是另一个笑话的完结。云梅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唉!”一止竟有共鸣,“零路最难等了。”
云梅要告诉他不必陪她等,才看向他,却异道:“咦?你的伞!”
“车子来了!”
“那你的伞——”
“大概掉在‘我家’,我等下去拿。”
“人家关门了。”
“没关系,就不要了。”
“真的掉了——”
“不会,还是拿得回来的。”
一把伞弄得临别依依,上车了还要回头叮咛。像是一世的牵牵绊绊,都赶着这分秒要交代清爽,只怕错过今天再没有了。
果然没有了。云梅却不甘心。她考虑了许多天,他不找来,她难道就不能找去?
她在他家附近打了个电话给他,刚好他在,她告诉他是到同学家路过,她并没有骗他,声音还是发抖。
一止出来,穿了一条黄卡其旧学生裤。那天热得奇怪,像夏天,他上面单着了一件汗衫,趿了一双咖啡色胶拖鞋。看到云梅,一点没为自己的装束惭愧,皱着眉道:“你打电话来的时候,我正在睡觉。”云梅看到他眼角有眼屎,不嫌弃地摸出自己的小手帕要替他揩,一止闪一下躲开了,云梅讷讷地道:“哎,你那边——”心里悲伤起来,她把他们之间的亲密估过头了。
他问她要不要家去坐坐,她赌气说不,他竟算了。两人走了一会,他问她:“这样热,你找我有事?”
她羞愤起来,情急道:“你就这样算了?”
一止看她一眼,又低下头数脚下红砖,半晌才道:“你不要太认真。”
“那你为什么要说那些话?”云梅声音都走了样。
一止不作声。每次走三块砖。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她泫然欲涕,“你到底对我有什么不满意?”她的心已化成他脚下卑微的灰尘,随他的步履阵阵扬起,不知所往所终。
一止停下,抬头看面前的站牌。“你可以坐这个车。”又对她说,“到那边树底下去等吧。”
“你说,只要你一句话。”她逼他,只要他有一句切实的话,她就——她就怎样?忽然她害怕起来,她竟是第一次发现自己是有责任的。如果一止真的表明了爱她,要她……管太太的一番话兜头兜脑地上了心。
“你想嫁给我?”一止的语气听来是怀疑与讥诮。“你能等我吗?”他嘲弄地笑起来。
云梅竟没有勇气做任何承诺。这不是一个谈话的所在,她想。心里给马路上的车声人声搅得乱七八糟。
“好——”他等她许久没回音,自己又说,声音拉得老长,是揶揄,也好像有一点凄凉。“还是吴维圣好——”他说着,手轻浮地拍上她的肩头。
云梅哪里受过这种侮辱,又惊又气,完全失了主张。
正好一班车来,她摔开他疾步去赶车,只要离开这里就好,跑到门前,才知道不是。也不过一秒钟的犹疑,车掌小姐已经皱着眉碰上车门。
她一个人被留在站上。知道一止还在身后的大树下——其实也许走了——她不敢回头。车子不晓得什么时候来,没戴眼镜,来了也许还是会上错。阳光很热,她走不回去树荫下,汗从头发里流下,湿搭搭地黏在脖子上。后面有一双眼睛在讥笑她——或者不止一双……
不知多久,她终于从魇里惊觉,一举手拦了辆出租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