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场 花好月圆(第7/9页)



黎明即将到来。天空呈现一种寂寥而沉重的灰蓝色,映衬绵延起伏的重重山峦。这些苍翠高山终年云雾缭绕,云层厚重流连。此时有难以言述的寂然。而狭长山丘上存在了几百年的村落,深深隐藏在群山之中,木头房子密集分布如同棋子撒落,等待收割的秋天稻田金黄醇厚。天幕闪烁稀薄的星辰,曙光即将从膨胀丰盛的云霞之中映染而出。空气中有清凉而刺鼻的灌木气味。乌声清脆。来路已经不可见。而前路苍茫无着,曲折小径不可思量,通往一层叠一层的群山峻岭。遥远天际矗立一座高耸雪山,线条简洁,清冷无边。皑皑白雪柔和地覆盖在金字塔形的山巅上。仿佛它与时间等同地存在,已使它完全超然世外,却又与这天地密不可分。

清晨微光突破沉沉雾霭。仿佛在突然之间,幕布被掀开。太阳的光线渗透而出。雪山那锯齿般的峰峦呈现出鲜明轮廓,斜面折射出光芒,产生有生命力的变化。阴沉的蓝紫色,过渡至银灰色,然后在透亮光芒抚摸下,蔓延出一种淡淡的粉红色。直到最后,太阳破云而出。雪山峰顶呈现璀璨的血红,如同火焰燃烧。无可置疑。天地发生的细腻色彩过渡充满神奇。此刻。阳光温暖明亮地洒落大地。村落的房子上飘出白色的袅袅炊烟。谷地中一面静寂的蓝色湖泊,纹丝不动,倒映着天光山影。这高山之上的湖泊,也许是地球的最后一滴眼泪。雾气消散。整个山谷清朗肃穆,万物寡言,光线流动,蕴藏着宁静而深不可测的力量。

他们长久地凝望这片天地。以及留存在其中的神秘又与世隔绝的村庄和山峦。人世的喧嚣和浮华不能与它对峙,即使轮转的生命也不能够。这一刻,他们停留在世间的边缘,与之惜别。也许这就是最后一眼的留恋。豁出生命与之靠近,最后双手空空走出。他们注定将用余下来的一生与此告别,并以此验证它在时间中留下的烙印和标记。

8

他收到来自墨脱发自波密的信,知道她在江水中失踪的消息。她的事情在报纸上有了报道。主流媒体用整版篇幅介绍这个在墨脱教书的女子,网络上开始转载报道和传播流言蜚语。他们采访认识她的人,她曾经的同学、同事、朋友。这个一直寂寂无名的边缘摄影师、设计师、写作者、教师……她有太多身份,生活复杂。她所有的事情,都在记者的刨根问底中曝光。同时登出的,包括她在精神病院中的登记照片、她的摄影照片、她的诗歌、她的小说、她的设计作品……

一些与她从无来往的人,跳出来对她口若悬河地发表议论和评价。诉说他们对她的回忆,讨论关于她的是非。他们猜测她是为恋爱所伤才进入山村教书,猜测她的精神疾病长久以来并未完全康复,猜测她为了成名和炒作自己所以故作姿态,以奇突的经历拔高自己……他相信报纸上出现的那个苏内河,那个名字,与那个真实的女子,与他所知道的人,没有丝毫的关系。

记者的电话又打进来,就仿佛她少年出事的时候,警察来学校找他作调查。别人知道他与她之间的亲近,但不知道只有他是她惟一的朋友,知道她所有事情。而他能做的反应依旧和过去一样:挂掉电话,拒绝一切询问。他为她守口如瓶,一言不发。

只是觉得非常孤独。这才是他面临的损失。仿佛一个人沉没于无垠的海底,覆盖过来的海水,已经堵塞住一切通道。他屏住呼吸,试图存活,在这个已经无人可以交会的世间。迟迟不愿意去墨脱,因为她的尸体始终没有找到。他不相信她已经消失。也许她会突然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告诉他她只是去了世界的某个地方,会再次回来。他需要这想象。他见不到她的尸体。他宁可相信她只是失踪。

他依旧是那个被劈了一刀只能闷头走路的人。外表看起来若无其事。决定振作起来重新做事。在湖边开了一家杂货店,取名为鸿禧,售卖古董家具,以及雕版、瓷器、玉石等古玩。他去福建、山西、安徽,收购老家具,运回之后修缮,重新设计组合。因为眼光精到独特,请的木工和油漆师傅手艺出色,以及他多年在大机构管理层训练出来的商业素质和对品质与风格的注重,店里的货物出货很快,与荷兰、法国、日本的客户建立了长期合作关系,固定给他们供货。生意和兴趣相结合,运转顺利。

他似乎命中注定做什么事情都会成功。从未艰难地探索过任何路途,或者那种彷徨只维持很短的一段时间,总是很快柳暗花明。他已经把自己的阵地缩小。很明显。手下不再是几百人的大机构,需要的只是几个伙计。沉浸在那些被时间抚摸过的老木头老瓷器之中,令他觉得安宁。他习惯了空气中旧日灰尘的气息。

再次结婚,一如内河曾经给过他的预言。第二任妻子良受,是他的助理兼财务。典型的南方女子,性情温柔,一直协助他工作,默默处理琐碎事情,无微不至。到后来,职能扩展到他的私人生活,给他打理衣服、行李,照顾他与他母亲的饮食起居。其实已经是一个妻子的身份。

她有一张暖和洁净的脸。走路和说话的声音,轻盈如鹿。依旧有很多女性给予他热切爱慕,有些比她要优秀能干得多,更值得他关注。她是这样普通的女子,没有显赫的家世背景,没有明显的性格特征,站在角落里可以像一盆植物一样安静。只是纯良端正,形同虚设。

她帮他收拾行李箱,把西服、衬衣和领带一丝不苟地折叠好,放置起来。她纤细洁白的手指,默默地抚平衣服上细微的褶皱,一遍一遍抚摸着他的衬衣领口。他在旁边观望,心静如水。是。他一直感觉孤独。他需要建立一个家庭来获得休憩。但他不会再以实用性为目的去选择一个女子。事实证明那是无效的。他已经足够强大。

他向她求婚。她为此艰难地与认识了近十年的男友分手。即使他不是她的老板,她也会这样做。她一直仰慕和敬重他。沉默寡言而又卓尔不群的男子。经常穿一件白棉衬衣,平头,眉目清冷。他与所置身的城市似乎没有任何关联。隐匿低调的生活,几乎不见任伺外人。

他的婚期定在三十三岁的春天。良受穿着白色婚纱从轿车里出来,高跟鞋踩进石板道上的水洼里。路面泥泞里的樱花花瓣,溅在裙边上,零落不堪。他抬起头,看到阴沉天空飘飞细细的雨丝。一切似曾相识。他把大颗钻石戒指套到她的手指上,良受当场喜极而泣。她不过是一个至为平凡普通的女子,从未想过自己的生命有如此之重的殊遇。他是这样出色的男子。虽然她从未明白他心里的所思所想。她无法理解他,也无法控制他。但他最起码在形式上已经归她所有。他把一个家庭交付给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