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场 花好月圆(第8/9页)



他们惟一相同的是,都是相信婚姻和家庭的人。一生都在把这种形式感当做躲避人生磨难的硬壳。如同需要背负着安全感前行的蜗牛。另一些人的意志不同,要浪迹天涯,义无返顾。像墙头蔷薇野性坚韧,遍地扎根,迎风而生。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做到提前盛放,提前枯萎。他的人生一直循规蹈矩。

在家赋闲,有一日他从市立图书馆借阅青花瓷的史料回家。暮色时分。走到巷口,准备骑自行车回家。突然从灌木丛中钻出来一只大大的虎斑狸猫,碧绿眼珠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与他对峙。

他转身走开,猫在后面轻悄地跟随,然后发出喵喵的柔软叫唤。他大约走了一百米远,停下来回头看它。它在距离一米处,也停下来蹲在地上。他走近它,蹲在它身边,抚摸它的头顶。它温驯地趴伏着,丝毫没有畏惧,用脸蹭他的手掌,舔他的手指,分外亲昵。这流浪已久的野猫虽然看起来瘦而脏污,却依旧有一身美丽的虎斑纹,警觉而野性,并不萎靡。左腿略有残缺,走路的时候缩起来不能着地。

他抱它起来。它就趴在他的怀里。温热的充满柔情的身体。他突然觉得自己似乎可以带它回家。他已经是个成年男子,可以有决定自己生活的能力。于是把它放进自行车的车兜里。但是大猫飞快地跳下车兜,窜进旁边的草地上,依旧距离约一米处。蹲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喵喵地叫唤着。

他与猫,就这样在暮色中长久地对望着。不能走近。四目相对。他说,它流浪久了,宁可在野地里食不果腹,住无居所。它对人的感情,不足以令它愿意放弃这种生活方式。即使怜悯它,不能帮助它。爱它,不能改变它。我无法占有它。那么即使某天它死在野地里,我将会因为自己的懂得,不会觉得有任何难过。就在这一个瞬间,我说服了自己。于是我决定离开。

他骑上自行车离开了巷子。他说,这一刻,猫的出现,让我说服了自己。我相信内河已经死去。

半年之后。怀孕的良受,反锁在卧室里吞服安眠药企图自杀。没有任何预兆。他们一直平淡度日。两个人相敬如宾,从不争吵。她从未在他面前哭闹或撒娇,没有掉过一滴眼泪。甚至未说过一句重话。纪善生是个值得羡慕的丈夫:富有、顾家、温和、洁身自好。但是她几乎吞光了整整一瓶药片。昏迷不醒。送进医院之后,及时救治回来之后,孩子已经流失。

他问她为什么。她没有说明。她的自杀企图,已表明她对他无法解决的心灰意冷。彻底厌倦他,附带厌倦未成形的孩子和自己的生命。善生,有时候我看见你默默坐在角落里,你都不知道自己在流泪。在你的生命之中,有哪些是无法说明无法解决的问题?我知道那些问题与我没有任何关系。你的生命也与我毫无关联。你像坚硬的石头伫守原地。我对你的感情,是盲目撞过来的鸡蛋,注定粉身碎骨。

她说,我为自己感觉悲痛。她要走,他没有挽留。他不挽留任何一个要从他身边离开的人。他像一个隐藏了多年的凶手,明白终究要回转面对犯罪现场,心里没有畏惧,反而是一种释然。协议离婚。分给她大笔存款,足够让她安顿生活。他的第二次婚姻未曾维持到一年。

他说,我终于觉得自己彻底地老了……内河从不曾与我讨论过死亡。她不爱谈论生死,显得生命力旺盛。总是在行动和尝试,鼓足勇气再次出发再次跌倒。不知道停止。不畏惧创痛和伤害。也许她自认这是代价所在。我想她的内心早有预料。所以对死亡有一种顺从。而我有时早晨醒来,心里万念俱灰。这种感觉深深渗透至血液和骨骼,仿佛身体和意识在虚无感中纷纷碎裂。我在镜子中看到自己。我只不过是一个在虚妄欲望和幻觉中起伏的中年男子。

于是他决定去墨脱看望她。在她去世已将近两年的时候。

9

因为善生,你的整个人是一个巨大的伤口。你不能被触碰。你带着那个伤口感觉耻辱,不能够接受自己。你根本不爱自己。她曾经这样对他说过。在某个时刻里她是强盛的,当她站在他的身边,像一面清清亮亮的镜子,让他伸出手,触碰映照在镜子里面的那张睑。那是一张十三岁少年的脸,神情淡漠,总似与世间有隔膜,因此寡言落寞。缩回手的时候,他在镜中看到二十年后的自己。

这张中年男子的脸,因为天生相貌和保养妥当,看起来依旧轮廓壮丽。你这样美。善生。你是一个好看的男子。他从小习惯在异性的赞美和注目中成长,冷着脸从她们的议论纷纷中走过,心里却并不喜爱自己。如果外表被先行作为自身价值评断的第一要素,对一个少年来说,会有自卑。在学校里收到邻班女生递过来的情书时,他面无表情,内心却有肿胀的恼羞。

她一开始就站在离他最近的位置,不容他有半分迟疑。春日阳光淡泊的午后,出现在班级里的陌生女孩,老师让她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她转过身,努力伸长了手臂,来回选择,最后在黑板左上角一个偏僻的位置里,写下笨拙幼稚的三个字:苏内河。一笔一画,认真执著。他看到她手腕上戴着一只粗重的圆环形银镯子,那只镯子在她的手腕上起落。再转过身来,她穿白衬衣、蓝色布裙,光脚穿着一双球鞋。粗粗的麻花长辫子拖在胸前。眼睛湛亮。

那一刻,他就坐在讲台下面的最后一排位置。他的手里拨弄着一支钢笔,漫不经心地打量前面略带拘谨的少女。他未曾想到这个人的生命将会一直与他并行前进。直到完结。仿佛她的灵魂就是从他的肉体之中分裂出来的一部分。仿佛他们从未曾离开。

十三岁的苏内河,即使再过二十年,依旧会是同一个样子。他知道自己看到的轮回之前的她,和轮回之后的她,将会是同一个样子。她的恒定性在于构成她身躯和灵魂的质料,是他不得融合无法理解却触手可及的物质。他触摸到她的温度,伸手进去,穿越而过。这些温暖而透亮的胶质,伸展自如,却从来不能被掌握。它们仿佛是经由漫长的不为人知的泪水和留恋胶着凝固而成,最终冷却成形为一面清清亮亮的镜子,让她站在他的对面。他伸出手,抚触在上面。看到他与她。

她始终一样。他的少年与他的老去分成了两瓣。他们肩并肩站在一起,看着前方就如同看着彼此。这是他们穿越数十年寂静的时间之后,用以忘却和记得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