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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利一直似听非听,在所有该点头的时候都点头。这是精神病医生的惯用技 巧。
天知道,亨利与他的老朋友们也有各自的问题。比弗很不善于跟女人交往,彼得酒喝得太多(所谓太多是根据亨利的标准),琼西与卡拉差点儿分道扬镳,而亨利目前则在与抑郁症作斗争,他觉得这抑郁症既令人难受,又很有诱惑力。所以说,他们各自也有问题。但是在一起时,他们仍然感觉很好,仍然能开心起来,而到明天晚上,他们就会在一起了。在一年里,有八天时间。很 好。
“我知道我不该这样,可是一大早我就觉得非吃不可。也许是低血糖的缘故,我想有可能是这样。于是,我把冰箱里剩下的面包全吃了,接着又开车去了邓肯甜甜圈店,买了一打荷兰苹果和四 个——”
亨利还在想着将于明天开始的一年一度的打猎之行,这时不假思索地说道:“这种非吃不可的感觉,巴利,也许与你认为自己害死了你妈妈有关。你认为有这种可能 吗?”
巴利的话音戛然而止。亨利抬起头,发现巴利·纽曼正瞪着他,那双眼睛睁得圆圆的,所以终于露了出来。亨利知道自己应该住口——他根本就不该这么做,这与治疗毫不相干——可是他不想住口。在一定程度上,这也许是因为想起了老朋友,但更主要是因为看到巴利目瞪口呆的脸孔,还有那毫无血色的面颊。亨利想,自己受不了巴利的真正原因还是巴利的自命不凡。巴利内心里坚信,他不需要改变自己的自毁行为,更不需要查找其根 源。
“你的确认为自己害死了她,对吧?”亨利问道,语气很随意,甚至很轻 松。
“我——我从没——我讨 厌——”
“她一遍又一遍地喊呀叫呀,说她胸口痛,不过当然了,她总在这么说,对吧?每隔一周就这样,有时候似乎是只隔一天。她不停地对着楼下喊你。‘巴利,快打电话叫韦瑟斯医生。巴利,快叫救护车。巴利,快打911。’”
他们从来没有谈论过巴利的父母。巴利身躯肥胖,性格温和而固执,他总是避开这个话题。有时他刚刚要说到他们——或者好像是要说到他们,可一眨眼,他又谈起了烤羊排,或者烤鸡,或者蘸橘子酱的烤鸭,再度报起流水账。所以,亨利对巴利的父母一无所知,当然也不知道巴利的母亲去世那天的情景:她从床上滚了下来,尿湿了地毯,嘴里还在一遍又一遍地叫着,那三百磅的身子胖得令人恶心,嘴里不停地叫着。他压根儿不可能知道这些,因为没有人告诉他,可他确实知道。巴利当时没有这么胖,只有一百九十磅,相对还算苗 条。
这是亨利所看到的路线。看到路线。亨利大概有五年没有这样了(除了偶尔在梦中看到过之外),他以为那一切已经成为过去,可此刻又回来 了。
“你只是坐在电视机前,任她在那儿叫唤,”他说,“你坐在那儿,一边看里奇·雷克的脱口秀节目,一边吃——吃的什么?是奶酪饼吗?还是冰淇淋?我不知道。可你只是任她叫唤,没有理 睬。”
“住 口!”
“你没有理睬,再说了,干吗要理睬呢?她这辈子一直都在叫狼来了。你不是傻瓜,你也知道自己不是。这种事情有时的确会发生。我想这一点你也明白。你让自己扮演这种对母亲充耳不闻的角色,仅仅是因为你喜欢吃而已。可是你知道吗,巴利?这真的会要了你的命的。在你的内心深处,你不相信你会因为食物死掉,可这是真的。你的心脏已经跳得那么费力,就像一个被装进棺材的大活人用拳头猛擂棺材盖一样。如果从现在起再增加八十到一百磅,后果会怎么样 呢?”
“别 说——”
“如果你摔上一跤,巴利,那就会跟沙漠上的巴别塔倒塌了没有两样。看见你倒下的人会把这事儿谈上许多年。伙计,你会把橱架上的盘子震落得满地都 是——”
“住口!”巴利这时已经坐直身子,这一次他不需要亨利拉他一把,双颊上两块野玫瑰般的红晕,更是衬出脸色煞 白。
“——你会把杯子里的咖啡震得四处乱溅,你还会尿湿裤子,就像她一 样——”
“住口!”巴利·纽曼声嘶力竭地喊道,“住口,你这个魔鬼!”
但是亨利无法住口,他做不到,他看到了路线,而一旦看到了,就不可能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
“——除非你从现在的梦中醒过来,这是一个有毒的梦。巴利,你 瞧——”
但是巴利不想瞧,完全不愿意去瞧。他晃荡着肥硕的屁股,冲出门口,走 了。
巴利·纽曼一个人的脚步声不亚于一群水牛发出的声响。亨利听着那渐渐远去的脚步,一时坐在原地没动。外面的房间空无一人,他没有雇用接待员。巴利离开,一周的工作宣告结束。这样也好。真是一团糟。他走到沙发边,躺了下 来。
“医生,”他说,“我把事情弄成了一团 糟。”
“怎么会这样呢,亨利?”
“我对一位病人说出了真 相。”
“如果我们知道了真相,亨利,我们不是会更轻松吗?”
“不,”他眼睛望着天花板,自问自答,“根本就不可 能。”
“闭上眼睛吧,亨 利。”
“好的,医 生。”
他闭上眼睛。房间里顿时一片黑暗,这样很好。黑暗已经成了他的朋友。明天他会见到另外的朋友(有三个),光明会再一次显得美好。但是现在……现 在……
“医 生?”
“怎么了,亨 利?”
“这真是典型的‘得过且过,过了作数’。你知道吗?”
“这话是什么意思,亨利?这对你是什么意 思?”
“很多意思,”他闭着眼睛答道,接着又说,“没什么意思。”可这是假话。每每这种时候,他几乎不会讲真话。
他躺在沙发上,闭着眼睛,双手叠放在胸前,过了一会儿便睡着 了。
第二天,他们四个人开车去了“墙洞”,度过了美好的八天时间。美好的打猎之行快要结束了,后面只剩下几次了,不过他们对此当然无从知晓。真正的黑暗还有几年才会降临,但是已经快 了。
黑暗快要降临 了。
2001年:琼西约见一位学生
有些日子会改变我们的一生,可我们并不知道。这样也许更好。在要改变他一生的那一天,琼西待在约翰·杰伊学院三楼的办公室里,看着注目所及的波士顿,心里想,就因为据说有位拿撒勒的巡回木匠由于鼓动叛乱而将自己送上了十字架,T.S.艾略特就认为四月是最残酷的月份,这真是大错特错了。住在波士顿的所有人都知道,三月才是最残酷的月份,给你几天虚幻的希望,然后再得意洋洋地浇你一盆冷水。今天就是这样一个不可靠的日子,春天似乎真的就要来临,他心里正打算着,在处理完即将要处理的那点烦心事之后,要出去散散步。当然,此时此刻,琼西并不知道这一天会有多么倒霉,不知道自己到头来会躺进医院,遍体鳞伤,在死亡线上挣 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