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杜迪茨(二)(第6/7页)

“还要!还要!”他 说。

“哎呀,该死,再唱一遍吧,”彼得说,“你会多少就唱多 少。”

比弗最后不得不又唱了三遍,那孩子才答应让他停下,才答应让其他人帮他穿上裤子和那件印有里奇·格林纳多号码的破球衫。亨利永远忘不了这动人的一幕,有时会回想起这一情景,而且往往在一些极不寻常的时刻,比如:当他在新罕布什尔大学的一次联谊会上失去童贞时——当时楼下的大喇叭里正放着《水中烟》的曲子;当他翻开报纸,在讣告栏上看到巴利·纽曼那多重下巴之上的开心笑容时;当他给父亲喂牛奶麦片,而牛奶顺着父亲的下巴流出来时——老天太不公平了,父亲才五十八岁,就患上早老性痴呆症,坚持认为亨利是一个叫山姆的什么人,总是说:“好汉做事好汉当,山姆。”每逢这种时刻,他称之为“比弗催眠曲”的这支歌就会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使他得到短暂的慰藉。不得打球,不得玩 耍。

他们终于帮这孩子穿戴整齐,只剩下一只红色的运动鞋了。他想自己穿上,却放倒了方向。这是一位不幸的美国孩子,亨利想不明白,那三个大孩子怎么忍心来欺负他。且不说他的哭声——亨利还从来不曾听过这样的哭声——他们干吗要那么心狠 呢?

“我来帮你吧,伙计。”比弗 说。

“帮——什么?”孩子问,他那大惑不解的样子十分有趣,亨利、琼西和彼得不由得又大笑起来。亨利知道自己不该笑话智障孩子,可是他情不自禁。这孩子天生一张滑稽的面孔,就像一个卡通人 物。

比弗只是微微一笑:“你的鞋子,伙 计。”

“帮——鞋 鞋?”

“是呀,你这样可穿不上去,不是他妈的这样穿,先生。”比弗从孩子手中接过鞋子,帮他套在脚上,拉出鞋舌盖,束紧鞋带,再打上一个活结。孩子一直全神贯注地看着,鞋子穿好后,他仍然盯着活结看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望着比弗。突然,他伸出双臂,搂住比弗的脖子,在比弗脸上十分响亮地亲了一 下。

“如果谁把这事儿说出去——”比弗口里说着,却难掩脸上的笑意,显然很受 用。

“是呀,是呀,你就再也不理我们了,少来这一套吧,”琼西笑眯眯地说,他一直拿着饭盒,这时便蹲在孩子面前,把饭盒递给他,“这是你的吧,哥们 儿?”

孩子就像见到老朋友一样,高兴得满脸堆笑,一把接了过去。“酷比——酷比呀,你去——哪儿了?”他唱道,“我们——开工 了!”

“没错,”琼西说,“我们要开工了。我们的工作就是把你送回家。道格拉斯·卡弗尔,你叫这个名字,对 吧?”

孩子用一双脏手把饭盒抱在胸前,并给了它一个响吻,就像刚才在比弗的脸上那样。“我叫——杜迪茨。”他大声 说。

“好吧。”亨利说。他牵起孩子的一只手,琼西牵住另一只,两人一同把孩子拉了起来。枫树巷离这儿只有三个街区,他们在十分钟之内就可以走到——只要里奇那帮人没有埋伏在附近伺机袭击他们。“我们送你回家吧,杜迪茨,你妈妈一准在为你担心 呢。”

不过,亨利先吩咐彼得去房子的拐角处侦察了一下车道。等彼得回来报告说没有敌情之后,他才让大家朝那儿走去。只要上了人行道,在大庭广众之下,他们就安全了,而在此之前,他可不愿意冒险。他打发彼得跑了第二趟,要他把通往街道路侦察一番,如果平安无事的话,就吹一声口 哨。

“他们——走了?”杜迪茨 问。

“可能吧,”亨利回答,“不过让彼得去看看更保 险。”

杜迪茨平静地站在他们中间,端详着饭盒上的图案,而彼得则前去侦察了。亨利对派彼得去很放心。他没有夸大彼得的速度;如果里奇那帮人想偷袭他的话,他会一转眼就跑得无影无 踪。

“你喜欢这节目吗,伙计?”比弗从孩子手中拿过饭盒,轻言细语地问道。亨利饶有兴致地望着他们,想看看这孩子是否会哭着要饭盒。他没 有。

“这是——酷比!”智障孩子说。他长着一头金色的鬈发。亨利仍然判断不出他的年 龄。

“我知道是史酷比,”比弗很有耐心地说,“可他们从来都不换衣服,彼得说的没错。我是说,操他祖宗,对 吧?”

“对!”他伸手去要饭盒,比弗还给他。孩子抱着饭盒,接着又朝他们一笑。这是十分动人的笑容,亨利这样想着,自己也笑了。他觉得这就像在大海里游泳,你游了一会儿之后会感到全身发冷,可是当你从水中出来,将浴巾裹在光溜溜的肩膀和起了鸡皮疙瘩的背上时,又觉得温暖起 来。

琼西同样面带笑容。“杜迪茨,”他问,“哪一个是狗 呀?”

孩子看着他,脸上仍然笑盈盈的,但也显得迷惑不 解。

“那条狗,”亨利解释道,“哪一个是那条 狗?”

孩子又转向亨利,显得更不解 了。

“哪一个是史酷比,杜迪茨?”比弗问,孩子的脸色一下子亮了。他用手指点 着。

“酷比!酷比——酷比!这——是 狗!”

他们全都开怀大笑,杜迪茨也笑了起来,这时传来彼得的口哨声。于是他们迈开脚步,可是刚刚走完大约四分之一的车道时,琼西突然叫了起来:“等一等!等一 等!”

他朝那间办公室跑去,扒在一扇脏乎乎的窗户外,双手搭在脸旁挡住两边的光线,亨利这才猛然想起他们来这儿的目的。那个叫迪娜·吉茵什么的豆瓣。那一切仿佛是一千年前的事儿 了。

大约十秒钟之后,琼西喊道:“亨利!比弗!快过来!让那孩子待在那 儿!”

比弗朝琼西身边跑去。亨利转向那孩子,说:“待在这儿别动,杜迪茨,跟你的饭盒一起待在这儿,好 吗?”

杜迪茨把饭盒抱在胸前,抬头望着他,绿色的眼睛闪闪发亮。过了一会儿,他点点头,亨利便朝窗户旁的朋友们那儿跑去。他们只能挤成一团,比弗抱怨有谁踩了他该死的脚,但他们勉强站稳了。彼得在人行道上等了一两分钟,很纳闷他们怎么还没有露面,因此也跑过来,把脸伸进亨利和琼西的肩膀之间。于是,在一扇脏乎乎的窗户外面,扒着四个孩子,其中三人都将手搭在脸边挡住光线;在他们身后那长满杂草的车道上,还站着第五个孩子,他把饭盒抱在窄小的胸前,仰望着天空,在那白色的天空上,太阳正要破云而出。脏乎乎的窗玻璃上,在他们的额头接触过的地方,将留下几个干净的月牙形印记。透过玻璃看进去,只见一个空荡荡的房间,满是灰尘的地板上躺着几只瘪了肚子的白色蝌蚪,亨利认出是安全套。在正对窗户的那面墙上,有一块公告板,上面钉着一张新英格兰北部的地图和一张照片,照片上有个女人把裙子掀了起来。不过看不见她的豆瓣,而只能看到白色的内裤。况且也根本不是什么女高中生。她很老了。肯定不下三十岁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