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杜迪茨(二)(第5/7页)

他背朝下重重地落在地上,巨大的疼痛使他不由得大叫一声:“啊!”粉末状的雪梦幻般地溅了起来,他的后脑勺狠狠地磕了一下,一时间眼冒金 星。

他在地上躺了一会儿没有动,留出足够的时间,让所有可能受伤的部位发出信号。他直到没感觉到任何信号时,才翻过身,按了按自己的背心。很痛,但并非剧痛难忍。十一二岁的时候,他们似乎整个冬天都在斯特罗福德公园乘雪橇玩,常常摔得比现在惨多了,可他总是哈哈大笑地爬起来。有一次,彼得·穆尔那个白痴驾驶着他的“弹力飞车”,亨利坐在后面,他们一头撞在山脚那棵松树上——所有的孩子都称之为“死亡之树”——可到头来,除了各有几处皮外伤和几颗松动的牙齿之外,两人都没有大碍。不过问题是,十一二岁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 了。

“起来吧,伙计,你没事儿。”他一边说,一边小心地坐起来。背上有些痛,但并不严重。只是吓着了。就像人们常说的,受伤的不过是你那该死的自尊而已。不过,也许还是多坐一两分钟为好。他已经争取了不少时间,也该休息一会儿了。再说,那些往事也让他心绪不宁。里奇·格林纳多,那该死的里奇·格林纳多后来离开了橄榄球队——可根本就不是因为鼻子破了。他曾经说过,我们会再见面的,亨利猜想他是当真的,但这种威胁一直没有兑现,是的,他们一直没有再见面。因为发生了另外一件事。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班伯里在等着他——起码“墙洞”在等着他——而他却没有木马可骑,只有自己这可怜的双脚马。亨利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雪,就在这时,他脑海里有个声音叫了起 来。

“哎哟!哎哟!哎哟!”那声音叫道。就像是从一部音量可以调得很高的随身听里放出来的,又像是就在他脑后突然传来的枪响。他往后一个趔趄,踉跄几步,如果不是歪到从道路左侧伸出来的硬邦邦的松树枝上,他肯定又会摔倒在 地。

他从树枝中挣脱出来,耳朵里还在嗡嗡作响——不,他的整个脑袋都在嗡嗡作响。他抬腿向前迈去,很难相信自己还活着。他将一只手举到面前,发现手掌血淋淋的。嘴里也有什么东西松动了。他把手放在口边,吐出一颗牙齿。他愕然地看了一会儿,一开始想把它放进口袋,但还是压抑住这种冲动,抬手扔了出去。就他所知,还没有谁做过植牙手术,他也非常怀疑牙齿仙女会大老远来到这荒山野 地。

他说不清那是谁的叫声,但是他觉得彼得·穆尔可能刚刚陷入一摊大麻烦之 中。

亨利又凝神听了听,看是否有别的声音或念头,但是什么都没有。太好了。不过他得承认,即使没有那些声音,这显然已经成为他一生中最为奇特的狩猎之 旅。

“走吧,老兄,你能行的。”他一边说,一边继续朝“墙洞”跑去。那种出了事的不祥预感越来越强烈,而他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尽力快 跑。

去看看便 盆。

我们干吗不直接去敲卫生间的门,问问他到底怎么 样?

他真的听到这些话了吗?是的,现在没有了,但是他刚才听到了,就像听到那声痛苦的大叫一样。是彼得吗?还是那个女人?可爱的贝姬·休?

“是彼得,”这话随着一团雾气从他嘴里吐了出来,“是彼得。”现在即使不是百分之百肯定,也是相当肯定 了。

一开始他还担心找不到跑步的节奏,可没过一会儿,就在他仍忧心忡忡时,那节奏又回来了——他急促的呼吸与有力的脚步取得一致,感觉简单而惬 意。

还有三英里,就到班伯里,他想,就可以到家里。就像那天我们送杜迪茨回家一 样。

(如果谁把这事儿说出去,我就再也不理你们 了)

亨利又返回十月份的那个下午,就像返回沉沉的梦乡一样。往事犹如一口井,他快速坠入其深处,所以起初没有感觉到有一团云正在朝他急速飘来,那既不是话语又不是思想也不是喊叫,而只是一团云,一团乌云,要去什么地方做什么事的一个东 西。

5

比弗走上前去,犹豫片刻,然后跪了下来。智障孩子没有看到他;他紧闭着双眼,窄小的胸部一起一伏,他还在哭泣。孩子身上有着安德度斯图案的内裤和比弗那件缀满拉链的旧摩托衫都显出几分滑稽,但其他人都没有发笑。亨利只希望那孩子别哭了。他的哭声让亨利难受至 极。

比弗双膝往前挪了挪,然后把那哭泣的孩子拥进怀 里。

“宝贝的船儿是银色的梦,扬帆行天 涯……”

亨利以前从来没有听比弗唱过歌——大概除了跟着收音机哼哼之外,因为克拉伦顿一家显然不怎么去教堂。现在听到他朋友那清晰甜美的歌声,亨利不由得大为惊讶。再过一两年,比弗的声音会彻底变样,会变得平淡无奇,但是现在,在空房子背后这杂草丛生的空地上,他的声音却让他们一个个都感到震撼,感到讶然。那智障孩子也有了反应;他止住哭泣,惊奇地望着比 弗。

“它驶向最近的星辰,远离了宝贝的 家。

来吧宝贝,来吧宝贝,快回家找妈 妈。

穿过海洋越过星辰,快回家找妈 妈……”

最后一个音符飘到空中,一时间,这美丽的歌声让整个世界都停止了呼吸。亨利有一种想哭的冲动。比弗拥着那孩子,伴着歌声的节奏轻轻摇动。那孩子望着比弗,泪痕斑斑的脸上现出又惊又喜的神情。他忘了自己破裂的嘴唇、受伤的面颊、被扒掉的衣服,以及丢失的饭盒。他对比弗说着还要,还要,这模糊的字眼几乎具有无数种含义,但亨利却完全听懂了,并且知道比弗也一 样。

“我只会这个。”比弗说。他发现自己的手臂仍然搂着孩子光溜溜的肩膀,便连忙拿 开。

可是他刚拿开,孩子的脸就阴沉下来,但这一次不是因为恐惧,也不是因为要求未被满足而使性子,而完全是出于伤心。泪水从那双绿得出奇的眼睛里涌了出来,在他脏乎乎的脸上留下两道干净的印痕。他抓起比弗的手,把比弗的胳膊重新放回自己的肩膀上,说:“还要!还 要!”

比弗六神无主地看着他们。“我老妈只给我唱过这些,”他说,“我总是一转眼就睡着 了。”

亨利与琼西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捧腹大笑起来。他们本不该这样,很可能会吓着那孩子,弄不好他又会让人头痛地放声大哭。可他们无法控制自己。不过那孩子居然没有哭,反而朝亨利和琼西粲然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细密的牙齿,然后又转头望着比弗。他仍然紧紧地拽着比弗的手臂,让他搂住自己的肩 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