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伤别(第5/10页)

袁从英沉默片刻,方道:“其实我听裴素云说,当时是可汗赶来阻挡百姓的,就觉得事有蹊跷。毕竟这一切太过巧合,而且当时百姓已被黄袍人煽动得群情激愤,又怎么可能被可汗三言两语就劝说回去呢?甚至此后都不再追究……”

乌质勒尴尬地咧了咧嘴:“不瞒从英,我得知此事时已到千钧一发之际,刚刚来得及送走你和伊都干。缪年当时才知道自己犯了大错,赶紧下令住持与我里应外合,以巧言迷惑百姓……哦,伊都干家后院莫名燃起的那把大火也适时帮了点儿忙,才算把百姓们重新骗走。后来缪年又命大运寺搞出更多稀奇古怪的说法,让百姓沉迷其中,终于使他们放下了向伊都干报仇的心。”

静默片刻,乌质勒又道:“从英,崔大人那里,无论如何还是要麻烦你多加周旋。”

袁从英点头:“可汗,关于庭州这里的善后事宜,我已与王妃做过商讨。只是,乌克多哈的婴儿无辜丧命,却又该如何处置呢?”

乌质勒顿时面红耳赤:“这、这……哎呀!你看这事儿闹的,实在叫人汗颜!从英你说呢?乌克多哈我们还有用,不如就先瞒着他?”

袁从英阴沉着脸,许久不说话。乌质勒踌躇再三,提议道:“你看这样好不好?我另外再去寻个婴儿,就当是他的孩子好好抚养,其实……也差不多的。乌克多哈要是知道自己的儿子死了,唯一的念想都没有了,对他未尝不是个巨大的打击,所以我觉得还是继续隐瞒真相比较好。”

袁从英猛抬起头,盯着乌质勒一字一句地道:“对乌克多哈,我们起先是胁迫他,然后残害他唯一的骨肉,现在,还要欺骗他!”

乌质勒脸上挂不住,厉声道:“从英!这事与你无关,都算在我乌质勒身上,行了吧?”

袁从英将牙关咬得“咯吱”直响。两人相互死盯片刻,袁从英才收回目光,低声道:“与可汗有关就与我有关,此事我们今后再议吧。”

乌质勒长吁口气,稍微放松了神色:“乌克多哈孩子的事情,确实是个误会。缪年也为此后悔不迭,恰恰也因为这个,她才会那么痛快地接受你所提出的全部要求。”

袁从英锐利的眼神再度扫过乌质勒的脸,对方面不改色,继续泰然自若地说着:“从英,缪年在给我的信中详述了你的建议,我觉得很妥当。这次急着赶回庭州,我更会亲自督促,你可通报崔大人从速行事。”

袁从英这才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就不要再拖了。今天晚上我就去面见崔大人,请他连夜派官兵查封大运寺,抓捕寺内所有人等,只要经查与本案有关的,一律绑至城门前示众。官府将把他们的全部罪行公告给庭州百姓,这样一来可以洗刷裴素云的冤屈,二来亦能让百姓们了解他们被蒙蔽的整个经过。我想,大运寺从住持到手下这些人,必定会被愤怒的百姓生吞活剥!当然,这也是他们应得的!”

乌质勒大义凛然地表示:“没问题!如此甚好,这帮家伙犯下如此残忍的罪行,大周官府怎样处置都不为过,我乌质勒绝不袒护!”

“那么王妃……”

“这次我来就将她带回碎叶,从此再不让她自行其是!”

袁从英紧跟着道:“可汗,我与王妃谈的可是从此再不入中原,不回庭州!”

乌质勒的脸色稍变了变,随即便露出坦荡的笑容:“突骑施的领地乃是碎叶,作为突骑施的汗妃,缪年今后除了碎叶,哪里都不会去的。”

袁从英向乌质勒抱了抱拳,乌质勒看着他微笑:“从英,你作为我乌质勒的大将军,今后是不是也应该以碎叶为家了?”

袁从英一愣:“可汗,我……”

乌质勒不容他往下说,就挥舞着大手扬声道:“我知道,你是舍不得伊都干!这有何难?把伊都干一起带去碎叶就好了嘛。何况你的身体尚未复原,有伊都干在身边,她也可以随时照料,这样我都能更放心些。”

袁从英仰首望向西沉的落日,很久都没有说话。一阵比一阵狂烈的秋风卷起遍野的黄沙,将血红色的晚霞打碎成片片残英。乌质勒丝毫不惧凛冽的风沙,一双虎目却不免被这凄艳刺得灼痛,他等待良久,终于忍耐不住,拉长声音问:“从英,莫非你还有什么作难之处吗?”

袁从英回过头来望定乌质勒,沉着地道:“可汗,袁从英是说到做到的人。对曾经有过的许诺,只要我有一息尚存,就会不折不扣地完成。这一点,还请可汗尽管放心!”

乌质勒用力点头:“当然!我了解你,更信任你!所以从英,我才希望你能对我真正地开诚布公。”

淡抹笑意转瞬即逝,袁从英的面孔刚显疏朗,随即又罩上厚厚的阴云:落寞、惆怅,和无尽的感伤在这一刻再也掩饰不住,正如眼前那轮就要被黑夜吞噬的落日,仍在拼力向灰黄的沙海吐出泣血般的炙辉,就这样沉沦,终归还是不甘心的吧……他闭了闭眼睛,才有些艰难地说道:“可汗,我有一个请求。”

乌质勒挑起眉毛,询问的目光显得十分亲切,袁从英不看他,倒像是在自言自语:“在我为可汗的霸业效力之前,从英还有一个心愿,期望可汗成全……”他抬起头,“我想回中原一趟。”

沙海寂寂,却似能听到心潮汹涌,过了好一会儿,乌质勒才面无表情地应了声:“哦?”沉吟片刻,他又冷冷地道,“据我所知,上次陇右战事时,大周钦差武重规大人给从英定了一个投敌叛国之罪,此后虽然狄国老亲赴庭州,察知真相,但似乎他并未替从英求得昭雪。因此……在大周朝廷那里,恐怕你至今还是负罪而死的身份。”

“我知道。”袁从英的声音很平静,在漫天风沙里荡起空洞的回声。

乌质勒悚然质问:“那你为什么还要回去?现在朝廷当你死了,你在西域既能保得平安,更能大展宏图,为何又跑去趟那摊浑水?”顿了顿,又忍不住夹枪带棒地道,“当然,从英毕竟曾是天朝的正三品大将军,落到今天要委身于突骑施旗下,心中不情愿也理所当然。莫非从英真的还想去朝廷一证清白?甚而论功求赏?”

袁从英低声重复:“一证清白……论功求赏……”微微摇头,眼底苦涩隐去,取而代之的是刻骨的嘲讽。

暮色更深,沙陀碛上寒气四溢,只听他从容不迫地回答:“可汗,您怎样认为都行。然而从英想回中原,绝不是为了你所说的这些,却……只是人之常情。可汗容我了了这个心愿,也好从此心无挂碍,为可汗死心塌地,难道不好吗?我只说一句话给可汗:从英这次去过了,今生今世都不会再踏进玉门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