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伤别(第7/10页)
裴素云无言,她当然懂得他的良苦用心,更明白自己应该感激欣喜,但不知为何她的眼睛又是涩涩胀胀,好像千转百回的情愫就要喷涌而出。袁从英的手轻轻搭上她的肩头:“咱们回屋去吧。”
在屋子的后墙前,裴素云停下脚步,终于明白自己所感觉的异样是什么了,原来整所房子的外墙都被重新刷过一遍,看上去干净整齐。她忆起乌质勒去弓曳时提到过,屋子的后墙被火熏黑……她想说些什么,脑子里却一片空白,只好任由袁从英引着自己,踏进房门。
和外面一样,屋里天蓝色的墙壁也显得比以前更明亮。袁从英冲她眨了眨眼睛:“我费了好大的劲,可就是弄不出镜池的那种蓝色,中原从来没人用蓝色刷墙的……只好这样了,我也就这么点本事。”
裴素云朝屋子四周慢慢看了一遍,确实不如镜池那样深湛醇厚,但也因此不那么令人忧伤,这蓝色明净安宁,更像窗外舒爽的秋日天空。
她向他微笑:“去那边榻上躺着。”
“干什么?”
“我要给你作法。”
袁从英依言走到榻边躺下来,裴素云把神案上的熏香炉点起,神秘淡雅的幽香很快充满整个房间。袁从英看着裴素云坐到自己身边,故意瞅了瞅她空着的两手:“今天没有毒药给我喝?”
“你渴了?”
“不是,我以为你折腾我都是成套的做法,先是异香,然后毒药……”
“谁要折腾你了,就是帮你解解乏。”裴素云微嗔,探手到他的怀里,摸出小银药盒。打开盒盖一看,她的脸色变了,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轻叹一声,抚着他的额头道:“今天就别再吃这东西了。”
“嗯,有你在就不用。”
对面的窗户敞开着,又是日落时分,太阳也恰恰悬在天山的山巅上,与雪峰不过寸把之遥。唯有深秋的天气,比他头一次来到这里看病时更凄寒些。透明澄澈的碧空中,这轮红日艳而无光,被染成血色的冰峰不露暖意,反而愈显孤绝。
袁从英紧握裴素云的手,将它搁在自己的身上。有很多必须说的话,整理了好几天的思绪,现在他却无意开口,只想就这样与她在一起,看着时光在眼前流转更迭,白昼沉入黑夜。既然生命总要无可挽回地离去,为什么还要打碎此刻的宁静,多么难得的宁静,就让一切都随它去吧……他闭上眼睛,在生死边缘挣扎的痛苦,立刻无比清晰地呈现在脑海中,剧痛尖锐地刺入五脏六腑,随即席卷全身,他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从英?”裴素云在他耳边关切地轻唤。
“嗯……”他长长地舒了口气,睁开眼睛对她微笑,“我好像睡着了?”
裴素云叹息:“你太累了,何苦急着干那些活?”
袁从英坐起身来搂住她:“干这些活不算什么,对我来说比猜谜容易多了。再说……”他若有所思地道,“我刚回来时,满院满屋子都是被人搜过的痕迹,我看着也很不舒服,索性就彻底收拾干净。”
“搜?”裴素云轻轻应道,并不显得很意外。
袁从英皱起眉头,完全恢复了平常的神色,他带着一丝冷笑问:“你在城门口看见那些人了?”
裴素云点了点头。
袁从英继续道:“乌质勒和缪年在前天一早就离开庭州,去碎叶了。留在这里看自己的人被百姓诅咒叱骂,他们的脸上也实在过不去。”
裴素云低声道:“我听哈斯勒尔说了,整件事情都是大运寺背后作祟。”
“这只是表面上的说法,何况利用我把你赶离这里,甚至逼你进入弓曳,也不是缪年一个人能做到的。”
裴素云大吃一惊:“不单单是王妃?那还有谁……”她慌乱地垂下眼睑,不敢再看袁从英寒光闪耀的眼神。
“还能有谁?”袁从英沉吟片刻,才道,“我与乌质勒在这件事上心照不宣,才换得他带上全部亲信撤出庭州,并且答应永不返回。只有这样,庭州才是真正安全的,我也才放心让你和安儿回来。”他握了握裴素云的手,“明天我就带你去见见新上任的庭州刺史崔兴大人,今后还要仰仗他多照顾你们。崔大人很有能力,为人也正直可靠,我相信他。”
裴素云垂首不语,她的心被隐约不祥的预感攥牢,似乎就要大难临头,但她咬紧牙关不去打搅袁从英,不向他提问,只等着他慢慢说下去。
袁从英果然又开口了,一如既往地清晰果决:“乌质勒确实是在最后关头才得知缪年的计划,但当时他既然还来得及送走我们,就必然也能给我们安排一个躲藏之所,甚至完全可以让缪年吩咐大运寺住持将百姓骗走,当时那些百姓对住持是深信不疑的。可他是怎么做的呢?他却利用那千钧一发的紧张局面,逼迫着你离开家,进而逃往弓曳,他不想害死我们是没错,但他的居心同样险恶!”
裴素云止不住浑身颤抖,袁从英将她牢牢地搂在怀中,在她耳边说:“不要担心,我已把这些问题都解决了。乌质勒想要从你这里得到的,无非是两样,一是弓曳背后的金山秘径,本来他进攻碎叶受挫,就想利用金山秘径迂回,但现在我已设法让他明白,金山秘径确实失传,再说他既然成功夺得碎叶,弓曳的秘密对他就没什么意义了。”说到这里,他轻轻拍了拍裴素云纤弱的肩膀,“可怜的女巫,裴冠给你们家族留下的秘密太多了,招致各种人物窥伺,真是够你受的……”
“至于乌质勒想发掘的另一个秘密,也就是他们搜这里的目的,我想你也很清楚,”袁从英托起裴素云的下巴,注视着裴素云的眼睛,“你能告诉我吗?”
“伊柏泰,还是为了伊柏泰,”裴素云呓语般地喃喃着,“哪怕沉入沙底,他们也不肯放过我……”她的眼睛越睁越大,里面空无一物。
袁从英将她的脸贴在胸前:“素云,自我生还以来,你从来没有问过我,是如何从埋没的伊柏泰里逃出来的。现在我就说给你听,今生今世只说这一次。”
锥心刺骨的伤恸让他们紧紧相偎,就连最坚强的灵魂,也不能独自面对如此惨痛的回忆,那既是他的、也是她的——最深最深的恐惧。
当“炎风”远去的足音再也听不见的时候,袁从英在黑烟弥漫的砖石堡垒中昏迷过去。身体下面越来越剧烈的震动将他唤醒,他用尽全力撑开眼皮,发现炽烈的日光透过窗洞洒在脸上,全身滚烫,嗓子干渴欲裂,他摸到身旁的水袋,忍着剧痛灌下几口,立即呕出许多血块,头脑反而清醒些了。袁从英发现,原本充满整个砖石堡垒的烟雾已经散尽,他用石块堵住的台阶下也不再有黑烟喷涌而出。一定已是正午时分,阳光灼人,周围酷热难当,他侧耳倾听,沙野上寂静如昔,但是,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