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初春(第5/9页)

“还有一位姑娘?她,是你的……”蒙丹轻声发问,不知道为什么心又跳得飞快。

狄景晖低下头,努力遏制就要涌出眼眶的悲怆,自她死后,这还是他头一次在别人面前提起——陆嫣然,这个让他痛彻心扉的女子,终于在沉寂了几个月之后,重新回到他的胸怀。

“是的,一位姑娘,我给她起的名字是:陆嫣然。她,是我已经逝去的爱人。”

朝霞将露未露之际,狄景晖才回到自己的营房。悄悄推开虚掩的房门,狄景晖蹑手蹑脚地朝榻边走去,耳边有人轻声道了句:“回来了。”

狄景晖一惊,才发现袁从英坐在桌边,正静静地望着他。

狄景晖乐了,自己也往袁从英对面一坐,抄起桌上的陶壶倒了杯水,“咕嘟咕嘟”灌下,才痛快地道:“快渴死了!哎,老弟你不会是坐在这里等我吧?”

“不等你等谁?”

“你还真是……”狄景晖摇摇头,凑着窗洞中投入的微光观察了一下袁从英的脸色,叹道,“为什么不睡觉?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

袁从英淡淡地道:“我不放心。这里并不安全。”

“可是……咳!”狄景晖叹了口气,“你也太操心了。”

“总要有人操心。”袁从英也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下。

狄景晖盯着他道:“现在我回来了,你可以去睡了吧。”

“不睡了,天一亮我就要和武逊、潘大忠去伊柏泰,有很多事情要做。”他指了指桌上翻开的一本书,“这本书是从哪儿来的?”

狄景晖凑过去看了看,笑道:“你是从哪里翻出来的?”

袁从英朝榻上的包袱偏了偏头:“在那里头找到的。这书好像是沈珺家里的吧。”说着,他将书翻过来合在桌上,书脊上空空的铭牌果然和沈珺家里的藏书一个样子。

狄景晖毫不在意地道:“咳,那天在阿珺姑娘家里,你不是出门追查杀沈庭放的凶手去了么,我无所事事,就去翻沈庭放的藏书,找出这本《西域图记》,我想着咱们要来西域,所以就取出来看看,后来随手塞到包袱里面,我自己都忘记了。哪想今天让你找出来了。”

袁从英揉了揉额头,低声道:“这书倒不错,讲的都是些西域的风土人情,还有各种神教、文字什么的,等你的时候我一直在看。以后也许能用得上。”

狄景晖笑了:“就是啊,呵呵,三朝名臣裴矩的书,民间根本就看不到,没想到在沈珺的家里居然有收藏,也算意外的收获吧。”

袁从英看了看他,语气中带着微微的嘲讽,道:“你的体格很不错啊,刚受了伤还能精神抖擞地谈情说爱。”

狄景晖并不介意,只是长叹一声:“唉,人总归要活下去吧。你知道吗?这么多天来,我一直都不敢想嫣然,直到昨天晚上,我才第一次说起她。心中虽然还是痛得厉害,但又觉得如释重负。仿佛,仿佛,我的嫣然又回到我身边来了。”他停下来,眼神空洞地凝滞在黑暗之中的某处,许久才苦笑着问,“你会不会觉得我这样做,是辜负了逝者?”

袁从英不动声色地回答:“不会,我觉得你是对的。”

狄景晖很有些意外,抬头看着袁从英:“真没想到你能这样说……”

袁从英还是很平静:“我怎么想就怎么说。”

狄景晖感激地点点头,犹豫了一下又问道:“那你觉得她会怎么想?她是突骑施的公主,而我,只是一个流放犯,还有三年的流刑在前面,我……身无分文,一无所长……”

袁从英的眼中闪动狡黠的光芒,微笑道:“可你会写诗啊。”

狄景晖的脸微微泛红,无奈道:“好啊,你就随便调笑我吧。”

袁从英也有些忍俊不禁:“你看我是随便调笑的人吗?”沉默了一会儿,他正色道,“你的诗不错,我至今还记得几句:座上号哭状,堂前恨骂音。悲歌见长短,血泪有浊清。”

狄景晖惊喜过望:“你还真记得?”

袁从英坦然地回答:“当然记得。我虽不会赋诗,却也喜欢好的诗句。”

两人均不再作声,狄景晖迟疑良久,终于望定袁从英,诚恳地道:“今夜我一直都在想那场酒宴。当时,我并不了解你的为人,说了许多过分的话,我……很抱歉,希望你不要在意。”

袁从英摇了摇头,微笑一下,并不说话。

寂静中,那巧笑嫣然的身影浮动,暗香飘散在他们的身边,轻柔的声音在彼此的心中荡出阵阵涟漪:“嫣然只是个低如微尘的女子,即便是死也毫不足惜,但嫣然的歉疚和祝福是真心实意的。嫣然在心中盼望着,有一天你们会成为肝胆相照的朋友。”

狄景晖不知不觉已经热泪盈眶,他好不容易按捺住翻滚的心潮,强作洒脱地问:“哎,你说蒙丹和嫣然是不是很像?”

袁从英直了直腰,探手按着后背,随口应道:“像吗?我不知道。其实我一共也没见过陆嫣然几次,再说那阵子心情很差,所以始终没仔细看过她,已经不太记得她的容貌了。”

狄景晖撇了撇嘴:“我知道,你不喜欢胡人长相的女子。”

袁从英有些好笑地反问:“哦,你又知道,那你说说我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狄景晖“哼”了一声:“你?我看你很挑剔!”

“何以见得?”

“如果你不挑剔,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娶妻?像你这样少年得志的年轻将军,要嫁的姑娘还不得排成长队?估计是你都没看上。”

袁从英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重复道:“少年得志……哼,我怎么从来没有这种感觉?我倒是一直觉得责任太重,有时候会忍不住想要抛下一切,只要能轻松些就行。”

狄景晖嘿嘿一乐:“你现在不是已经抛下一切了?”

“说得好,别的都抛下了,责任一点儿没轻,麻烦越来越大。”

“你说我是麻烦?”

“随你怎么想吧。”

狄景晖被噎个正着,不觉发狠:“袁从英我告诉你,你可别小看了我狄某人。我狄景晖现在是在落魄中,有朝一日发达了,决不会让你吃亏。”

袁从英冷笑道:“我倒不指望什么,但愿有命活到那一天吧。”

狄景晖不以为意地反问:“怎么啦,为什么活不到那一天?这世上能干掉你的人好像不太多吧。”

袁从英紧蹙双眉,许久才道:“实话告诉你,很久以前我曾想过,假如能够活过三十岁,我才考虑娶妻生子。”

“你,什么意思?”狄景晖一副莫名惊诧的样子。

“没什么意思,不过是不想无故连累人家而已。”

狄景晖盯着袁从英看了看,叹息着摇头:“也罢,现在你已经三十多了,还好好地活着,是时候找个女人了吧?”见袁从英仍然沉默不语,狄景晖突然笑道,“哎,你不会是在家乡有什么娃娃亲或者指腹为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