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窃的信函(第7/10页)

杜宾此时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引用了一段法国道德家尚福尔的话作为对我的疑问的回应:“‘其实,无须怀疑的,凡是被一般人都认同的或者某些类似约定俗成的观念,没有一个不是肤浅和愚蠢的。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大部分普通人并没有什么杰出的智慧。’这是尚福尔的一段话。所以,你的这个说法,我其实非常理解。数学家其实是最会制造自己非常‘善于推理思考’假象的人!说他们是假象,是因为他们总是将视听混淆,把一些与事实有关的真相和推理所涉及的本质统统模糊掉。你或许不信服我的说法,那就让我告诉你数学家们是如何制造假象的。说到底,他们玩的是一种辞令的技巧,更具体一点说,即他们将‘分析’放到了‘代数’里面,然后,给普通人造成的印象就是这些人有着非凡的分析推理能力,其实这只不过是一种代数运算的能力而已,人们却把它与分析推理画上等号。我可以告诉你,法国人是非常善于制造这种假象的,而且可以说法国人就是这一假象的始作俑者。一个道理是我们都清楚的,如果在不同的语言中一个字汇或者语词发生的演变所代表的含义能够被广泛接受,那么得到人们认同的必然是这个词语的重要性和价值性,而绝非仅仅将这个词死板地带进一种新的语言系统中。也就是说仅仅把‘分析’这个词套进‘代数’这门语言是远远不够的。让我以几个现在英语中的词汇为例吧。这几个词都是由拉丁文演变而来的,但是这种演变绝对不是仅仅将几个拉丁文词汇放进英语语言系统中,而是还包含着很多文化意义,比如:ambitus是拉丁文中的一个词,其原本的意思是:宽广的、能够在四处看到的,这个词后来演变成了英文的ambition,其意思是:野心、抱负;而拉丁文religio,原本的意思是:宗教,英文由此演变的religion,其意思同样是:宗教;拉丁文中homineshonesti表示:一些值得尊敬的人,英文则是asetofhonorablemen,其意思同样是:一些值得尊敬的人。”

“在你这么一解释之后,确实观点跟普通人理解的不太一样,”我说,“我想,如果你把自己的这个观点公开,全巴黎的数学家们一定会视你为仇人,跟你没完没了地争论一番。”

“这个当然,我想只有抽象的逻辑的训练,”杜宾接着说,“是个例外,除此之外,我觉得其他任何推理分析能力都不是从某些特别的学科中训练出来的,就算可以通过某些学科的知识使自己的推理能力得到提高,我也对这种说法保留自己的意见。这其中我觉得最可疑的就是因为数学而培养出了推理分析的能力。其实数学只是一种规定好了各种特定形式和数量运算的学问,所以,对于数学的熟练掌握并不代表着推理能力的提高,从数学中我们能够提高的能力是一种对形式的观察和对数量变化的感知能力,但是这些与真正的推理分析能力其实还相差万里。不少人对于数学崇拜过度,认为从这门非常抽象的学问中能够解释世界所有的真相,好像它就是唯一可信的一切事物的真理一样。这一点,我个人是非常想不通的,我觉得这个复杂的世界是任何单一的学科都无法进行完全解释的,所以我觉得抱有这种想法的人非常荒谬和无知,难道不是吗?当然,在数学运算进行的时候,一个命题或公理确实让你得到了绝对准确的答案,可是这并不能说明这个命题或公理就可以无限使用,成为解释世界的真理。让我遗憾的是,不少从事推理的人竟然也和普通大众一样,总是犯这种错误,认为一个角度就可以运用到整个事件中。”

杜宾解释说:“我之所以说这么多和这个案子无关的话题,其实只是想让你知道:就算是数学这类几乎无法反驳的学科,也并不能完全取代诸如伦理学、形而上学之类的学科的价值,任何运算都不能代替人的思考。这一点你一定要记清楚。我们的真理在于我们的心智,我们的大脑和心灵,而绝非是通过工具的运算。所以,就算是数学称得上所有科学的基础学科,可是它的适用范畴就在数学,而不是当成一种真理延伸到所有事物中。当然,这一点数学家们是没有想明白的,他们觉得数学可以解释一切。更让我觉得有些滑稽的是,竟然还有很多与数学研究无关的人相信这一点,且对此没有任何怀疑。”

杜宾说:“我想你或许已经读过布莱恩特的《神话学》,这是一本写得非常好的巨著。在这本著作中,作者也曾谈到了像这样的认知误区,如果我记得不错,它的原文是这么说的:‘那些和异教徒关系非常密切的寓言和神话本来是没有什么可以信以为真的,遗憾的是,我们总是把这个前提忘得一干二净,反而大费周折地从中对各种传疑进行推断和考证,认为这些神话所讲的或许并非空中楼阁。’在我眼里,一些偏执的‘数学家们’就如同布莱恩特所说的‘异教徒’,他们没有把自己的眼光放到整个学问中间,而只是盯着数学领域不放,把这些领域中一些‘寓言神话’信以为真,然后便花费大量甚至是一生的精力来证明和推广或许根本不存在的‘神话’。我肯定这些数学家没有看到布莱恩特的话,所以将自己的一生耗在了毫无意义的事情上,他们的聪明才智这样被浪费,在我看来是很可惜的。总之,到目前为止,我确实没有发现任何一个数学家同时还具备了让我钦佩的推理分析能力,说句可能过分的话,他们在我眼中只不过是一群非常善于运算的人而已。”

显然杜宾对于数学的不满是长时间积累下来的,所以在这个话题上他不但振振有词而且慷慨激昂,虽然他说的未必没道理,可是我还是保留自己对数学和数学家的那份尊敬,因此对他的长篇大论我只是微笑,完全没有表示更多的意见。好在,他在发泄完对数学家的不满之后便又回到了案子本身上,他说:“我唠唠叨叨地讲了这么多,其实只是要证明,假如D大臣只是一个懂运算的人而并非同时是一个诗人的话,我想他的心智推理能力恐怕是很有限的,如果是这样,那封信也可能早就被局长先生那种地毯式的搜索给发现了。但是我们的D大臣却是一个心智能力绝对不可小觑的人,正是他的机智让我们死板的局长最终没有识破他的秘密,也正是因为这样,局长先生才肯没有什么犹豫地立刻给我开支票,因为他已经被D大臣彻底打败了,没有任何更好的办法了。你肯定觉得奇怪,我是怎么知道D大臣的思维方式的?其实,仅仅是因为他的身份——既是诗人又是数学家,就无法让我把这个对手等同于一般人。另外,我也借鉴了那个教我玩游戏的小男孩的办法,即将自己设想成D大臣,站在D大臣的角度上看看他会有什么思路。我推理D大臣的思路应该是:‘我自己应该算得上一个十分大胆的奸臣了,有关巴黎警察那些通常的办案手法我当然非常熟悉。所以,他们故意设计在大街上对我进行的两次突击搜查,完全在我预料之中;至于他们惯用的私闯民宅,更不会对我例外,趁我不在的时候到我的住所进行地毯式的搜索,一定是会发生的。既然他们这么愿意不辞辛劳地搜,我就让他们搜个够,我可以每天都夜不归宿,把所有的空间都留给这些警察。再说正好让他们辛辛苦苦多找几回,反正他们也找不到,这反而能让他们确信这封信根本就没有藏在我的住所中。我非常清楚巴黎的警察就这么点本事,除了平庸之外,没有什么特别的办案思路。因此,一般人通常会隐藏东西的地方我是不能选择的,因为巴黎警察对这方面的搜查还是很有水准的;除此之外,这封信也不能隐藏在秘密夹层或者凹龛中,因为我非常清楚警方可以通过一些仪器将这种隐藏探测出来。那么,这封信应该藏在什么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呢?我觉得应该选择一种十分简单的办法,因为这些警察们已经将我设想得太过复杂了,而且他们还动用了各种精密仪器来进行搜查,那么只要我反其道而行之,选择一种简单到令他们无法想象的办法,就一定可以躲过他们那复杂细致的搜查。俗话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是D大臣的思维逻辑。我想你肯定还记得在局长先生第一次到我们这儿来的时候,我在一开始的时候便跟他说——‘可能正是因为这件事情就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而你们却把它想得太复杂了,所以才会有所困扰。’可是局长先生并没有理会我的话,认为我是在卖关子,准备看他的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