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秃顶的收藏家(第4/5页)

想起斯卡德瘦小的身影,我下定了决心。此刻正是我一生中最艰难的时刻,因为我从来就做不了这种生死的决断。我努力鼓起勇气,咬紧牙关,强压下心中涌起的一股股恐惧,排除一切杂念,想象着我只不过是去做一个简单的嘎福克斯节[2]焰火试验吧。

我取出一个雷管,接上一根几尺长的导火索,然后掰了大约四分之一块硝基炸药,把它塞进门边地上的一个裂缝,再把雷管接了上去。据我所知,屋里一半木箱大概也都是炸药。我想,既然连碗橱里都是烈性炸药,地上的木箱里还会没有吗?如果情况真是这样,那一旦引燃,不仅是我,还有那些德国仆人,连同周围一大片地方,就都要随着一次壮观的爆炸,一齐崩上天去了。

还有另一重危险,就是爆炸可能会引爆壁橱里其余的硝基炸药,因为我已忘了如何使用这种炸药了。不过,如果你光考虑各种可能的危险,那就什么事也干不成了。危险是巨大的,但我必须铤而走险。

我弯腰躲到窗台下面,伸手点燃了导火线,我静候着,屋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听到走道里大皮靴来回走动的脚步声,还有门外母鸡悠闲的叫声。我已把自己的性命交付给了造物主,不知道五秒钟后我将魂归何处……

突然,一股热浪从地面腾空而起,灼人地悬在空中一刻,接着,我对面的墙壁上亮光一闪,墙壁化成了碎片,然后一声震耳欲聋的霹雳巨响,把我的脑袋都震昏了,只觉得有东西掉了下来,砸在了我左肩头上,然后我就昏了过去。

我失去知觉大概只延续了几秒钟。我被浓密的黄烟呛得无法呼吸,挣扎着从爆炸后的废墟中爬起来。我觉得身后似乎有一股清风,原来那边的窗框炸垮了,大股的黄烟正从破口处往外冒,然后飘上了夏日午后的晴空。我跨过破毁的窗台,站在了布满辛辣烟雾的院子里,只觉得恶心、虚脱,但腿脚还能动,便跌跌撞撞地摸索着冲出了院子。

院子的另一边有一条往水磨坊引水的小沟,我一下子摔了进去。沟里的凉水使我清醒了过来。我想起还得继续逃命,于是便匍匐在满是绿色淤泥的水沟里往前爬,一直爬到磨坊的水轮跟前,挣扎着从水轮的轴孔钻进磨坊,便一头翻倒在了铺着谷草的破床上。倒下去时,床沿一颗铁钉钩住了我的裤裆,留下一条破布片挂在了钉头上。

这磨坊已经废弃很久了,楼梯已经朽烂,阁楼地板上布满老鼠啃出的孔洞。我感到一阵恶心,脑袋里好像有个轮子在旋转,左肩和左臂麻木得不能活动。从窗户望出去,只见那房屋的上空笼罩着黄色的烟雾,楼上的窗户还在不断往外冒着浓烟。听得见房子那边传来的混乱哭喊。上帝啊,饶恕我吧!

但我没有时间再在这里耽搁了。这磨坊不是个藏身的地方,任何追寻我的人都会很自然地沿着这条引水沟找过来。而且一旦发现我不在那间储藏室里,他们肯定马上就会开始搜查。我从另一个窗户望出去,看见远处有一座石头的鸽房。如果我能不留痕迹地到达那里,那倒是个不错的藏身处所。因为我的敌人们知道我还能走动,一定认为我会跑到远处去,所以他们就大半会到草原上到处去搜寻。

我从破楼梯上爬了下去,在身后撒下一些谷壳,掩盖往了我的足迹。在磨坊地板上,在悬着一扇破门的门槛上,我也都撒上了谷壳。往外偷看一眼,只见我和鸽房之间是一片铺着鹅卵石的空地,人走过去不会留下任何印迹。而且谢天谢地,正好被磨坊挡住了视线,从那座大房子那边不会看见这边。于是我蹑手蹑脚地偷偷走过这片空地,转到那座鸽房的背后,想找个办法爬到屋顶上去。

这是我这一辈子做过的最艰难的一件事了。我肩膀和胳膊疼得要命,虚弱眩晕得几乎站不住脚,但我还是勉强往上攀登。我蹬着墙上石头的突起和缝隙,拽着紫藤的枝条往上爬,最后终于攀上了鸽房的房顶。房顶上有一堵矮墙,我在墙背后找到一块地方躺了下来,不一会儿,便昏昏入睡了。

醒来时,太阳正照在我脸上,头热得发烫。我一动不动地躺了许久,那有毒的烟雾好像使我全身的骨节都散了架,头脑也麻木了。从屋子那边传来了男人怒气冲冲的说话声,还有停在门口的汽车马达震动声。矮墙上有一段缺口,我挪过身子,从那儿看了看院子里的情形。我看见有人从大屋子里出来,一个是头上包着绷带的仆人,另一个是穿灯笼裤的年轻人。他们一起往磨坊走过去,像是在找人。其中一个发现了钉子头上的破布条,向另一个喊叫起来。他们一起走回了屋子,又叫了两个人来,和他们一起搜查。我看出其中一个就是上午把我关起来的那个胖子,还有那个口齿不清的结巴,他们个个手里都端着枪。

他们在磨坊里搜了半个小时。我听见他们又是踢木桶,又是掀木板。然后他们走出来,站在鸽房下边激烈地吵嚷。我听见他们在狠狠责骂那个头包绷带的仆人。接着又听见他们在摸弄鸽房的门。有一会儿,我觉得他们几乎就要爬上来了,但临了他们又改变主意,回到大房子里去了。

整个烈日炎炎的下午,我就躺在上面受着滚烫屋顶的炙烤。最痛苦的还是口渴,我的舌头都干得动不了了。更教人受不了的是,不远处引水槽漏出的清凉水滴,不断叮叮咚咚敲击着我的耳膜。我看着那从草原上蜿蜒流淌而来的小溪,想象着溯水而上,直到山谷之巅、小溪发源的地方,那里一定是苔藓环绕,野蕨丛生,冰凉的泉水喷涌而出。啊,我愿意付出哪怕一千、一万英镑,只要能让我一头扎进泉水,尽情地喝个欢畅!

从鸽房顶上我可以看到整个荒原。我看到有两个人开着一辆汽车走了,还有一个人骑了匹山地小马往东而去。他们一定是去找我的,我祝他们旅途愉快。

这时,另外一件事情引起了我的注意。这座农舍差不多是在整个荒原隆起的最高处,而这片荒原又是在高原的顶上。所以除了八九公里外的大山之外,这里就是附近最高的地方了。而真正的最高点,我前面提到过,就是坡顶上的那一大丛树林。这树林大部分是杉树,间杂着些梣树和山毛榉。我站在鸽房顶上,差不多和那些树顶处在同一高度,能够看到树林的另一边。我发现那树林不是整个一片,而只有一圈儿树木,中间则是一个椭圆形的草坪,非常像一个巨大的板球场。

我一下子就猜到这是什么了:这是一个飞机场,一个秘密的飞机场!这个地方挑选得实在高明,一架飞机降落时,不知情的人会以为这飞机是飞到树林后面的山那边去了。因为这地方处在覆盆状高地中央的顶端,所以从坡下面任何一个方向观察,都会认为飞机飞到山后面隐没了。只有离得很近的人才能明白,那飞机并没有翻过山头去,而是降落在了树林中间。要是有人站在更高的山上拿着望远镜看,当然很容易发现真相。但高山上的牧羊人哪会有望远镜呢。我从鸽房顶上远望,看见更远处是一线蓝色,明白了那是海洋。我一下子满腔愤怒:狡猾的敌人竟已经在这里建立了秘密塔台,监控着我国的水上航道和海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