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第10/41页)

福佑摇摇头。“我做梦都想不到有这种事。”

“这还不是什么坏事。”

“我快把家里的事都忘了,”她跟我坦白说,“先前我想回忆家里的街道地址,可是怎么都想不起到底是小路、街道、大道还是别的什么。我现在还是想不起来。1—0—9—2—9—西北第58……什么的。”

原来是这件事让她心烦。我换了个姿势,握住她的手,假装我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每天早上醒来,还有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我都会在心里默念自己的名字,家人的名字,不断提醒自己他们长什么样子。”

我见过福佑的家人,用软陶做的家人。她做了很多软陶塑像,所以其实那几个一点儿也不起眼,不过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那几个被磨得很光滑,而且摆在她每天起床后和睡觉前一定能看到的地方。

这大概就是花匠说的,我解读出的事情涵义吧。

“如果这样还是不够呢?”

我跟她说:“一直提醒自己。不断地想,总会记住的。”

“你就是这么记住的吗?”

我没记住过纽约的地址。要是填表的时候要写地址,我就问其他女孩,每次她们都笑我,让我记住。我也没改过假驾照上的地址,怕警察的审看,或者车管局的严查。

但是我记得索菲娅断瘾之后发了虚胖,记得惠特妮金红的头发,记得霍普的大笑,记得杰西卡神经质的咯咯笑。我也记得内奥米从印第安黑脚族爸爸和切罗基族妈妈那里继承来的漂亮骨架,记得凯瑟琳稀有的微笑可以照亮整个房间。还记得安珀那些鲜艳闪光的衣服,很奇怪的混搭,但是因为她那么喜欢,也就不奇怪了。我没有提醒自己记住她们,也没有把她们绑在自己的脑海中,因为她们已经深深地镌刻在我的记忆里了。

我也想忘掉爸妈的脸,忘掉外婆的弹力连体紧身衣,所有来纽约之前遇到的人都想忘了。可我忘不掉。我还能隐约记起以前见过的叔叔阿姨和表亲,跟他们一起玩过的至今搞不懂的绕圈游戏,还摆姿势拍一些再没见过的照片。我就是会记住这些事和人。

虽然我不想记,可偏偏还是记住了。

一道门突然开了,一条光柱从花园的远处照过来,我们俩同时用胳膊肘撑着坐起来。

“这他妈怎么回事?”福佑小声骂,我默默点头同意。

花匠在丹妮拉的房间里找安慰,看起来好像也安慰了丹妮拉,因为她是在艾薇塔最后一场捉迷藏游戏里倒数的人。就算要离开,他也用不着手电筒。也不会是艾弗里,他伤了皮娅的胳膊,被禁足花园外两周。洛兰也不是,晚上这个时候她要么睡了,要么在哭,哭累了就睡。医务室里有个按钮,有人需要她处理照顾的话,她房间和厨房里的铃就会响。

来人穿着一身黑,夜行人都该穿黑衣的,可是他走到白沙小路上就暴露了。他小心翼翼地走着,每走一步都要先用手电照着前面一步,可从他的姿势看,他好像对周围的一切目瞪口呆,吃惊不已。

我第一眼就认出是个男的。大概是因为他走路的姿势吧。而且哪个女孩会白痴到晚上举着手电偷偷跑出来?

“是看他究竟是谁,还是装没看见?”福佑在我耳边悄悄问,“哪个会惹更大的麻烦?”

我这才意识到这个不速之客是谁,但是之前又跟花匠保证过不跟别人说。对一个连环杀手的承诺虽然算不上重要,但总归还是个承诺。我以前从不承诺事情,就是因为我觉得一定要遵守诺言。

可是花匠的小儿子到里间的温室迷宫里来又是要搞什么鬼?这件事又会——能对我们——怎么样呢?

第一个问题刚在我脑海中浮现,答案就跟着冒了出来。他跑到这里来,原因应该是跟我每天下午爬树看一眼外面的真实世界一样。好奇,我主要是好奇,也许对他来说也是好奇。

第二个嘛……

有的女孩就是因为做错了选择才死掉的。如果他只是进到花园里了,还好——这是个花园里的私密空间,谁会管?——但是如果他发现了走廊里的东西……

也许他看到死掉的女孩就会报警。

但是也许他不会,然后福佑和我就要站出来,解释为什么见到了不速之客还什么都不做。

我在心里默默地骂着,从石头上滑下来,趴在地面上。“待在这别动,盯着他。”

“要是他干点什么怎么办?”

“叫?”

“那你——”

“交给花匠办。”

她摇摇头,但也没有阻止我。我从她的眼神里看得出,她也明白我们是被困住了。我们不能因为这个男孩有可能比他家里的其他人好,而把大家的性命都寄托在这一线渺茫的希望上。

我不是第一次见到花匠跟别人在一起了。他一般都在房间里,不过有时也……嗯。我说过他是个很自制的人,但是也有克制不住自己的时候。

我差不多爬到了悬崖的另一面,那是一个斜坡,不是近乎垂直的面。下面的沙子盖住了我的脚步声,我慢慢把脚伸进水里,所以也没有溅起水花。然后到瀑布后面猫起来,快速跑到中庭后面,去丹妮拉的房间。

花匠已经把裤子提上了,但衬衣和鞋还没穿,他坐在床边,给丹妮拉梳头,赤褐色的浓密卷发蓬松着。丹妮拉比我们其他所有人都更烦他梳头的这个小癖好,因为他梳完了更难打理。

我溜进房间的时候,他俩一起抬起了头,丹妮拉满脸困惑,花匠也是满脸困惑,接着就发起怒来。“对不起。”我小声说。“这事很重要。”

丹妮拉挑起一条眉。四年前她刚来花园的时候以为跪舔花匠就能回家,所以她脸上文了红紫色的翅膀面具。不过经过了这几年,她成熟了一些,已经深谙“让他随意,不参与就好”的套路。我知道她想问点什么,但是我只能耸耸肩。这事能不能跟她讲,还要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花匠把脚塞进鞋里,抓起衬衫跟我走进了中庭。“如果——”

“有人在花园里。”我用最快的速度打断他。“我猜那是你小儿子。”

他的眼睛瞪大了。“他在哪儿?”

“我来找你的时候就在池塘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