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第23/41页)

我们俩静静地坐着,有些事就是没有答案的。

最后她开口说:“能帮我个忙吗?”

“要我做什么?”

“要是图书馆里有那本书的话,你能读给我听吗?”

她告诉我要什么的时候,我差点儿笑出来,不过忍住了。不是因为好笑,而是觉得这件事我能为她做到,我心里松了一口气。我从图书馆把书找来,跟她一起坐在床上,握着她的手,翻到那一页,然后开始读。

“天冷极了,下着雪,又快黑了;那晚——是这一年最后的一个夜晚。在这寒冷漆黑的夜里,一个可怜的小女孩光着脚在路上走着,她没有帽子戴。”

“那是什么书?”

“是一个故事,”女孩纠正他说,“安徒生,《卖火柴的小女孩》。”

维克多还依稀记得这个故事,是她女儿布列塔尼还小的时候上芭蕾课学的,不过又好像把它与《胡桃夹子》和《坚定的锡兵》混在一块儿了。

“这种故事在花园里的意义比在外面的大多了。”

那个故事读完了,我正想读别的故事,却看到洛兰走进来了。她拿着一个托盘,上面有双份午餐,中间是一套验孕工具。

“你测的时候我必须在这看着。”她说。

“放你的屁!”

西蒙娜叹着气坐起来,靠在床头板上,伸手拿起水杯,一饮而尽。我把托盘上的另一杯递给她,里面是果汁,她也一口气喝下去了。午饭只有汤和吐司,她想逼着自己吃,可怎么也吃不下去。水终于在体内循环完毕,她抓起托盘上的验孕棒走向马桶,猛地拉上帘子盖住自己。

洛兰像只秃鹫一样在门口徘徊,腰佝偻着,眼死盯着。

西蒙娜向前探了探身,跟我对上眼,然后冲走廊里的八婆晃了晃头。我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开始读《坚定的锡兵》。

扯着嗓子念。

伙夫兼护士愤怒地剜了我一眼,眉头都拧到了一起,不过至少西蒙娜能好好尿尿了。一阵抽水声,然后过了几秒,她从帘子后面走了出来,把湿淋淋的塑料棒扔给那个老女人。“满意咯。去汇报呗。赶紧滚吧。”

“你不想——”

“不想。滚。”西蒙娜跳到床上来,上半身趴在我膝上。“可以继续读吗?”

我把书摊在她背上,挡住那对米切尔眼蝶的深棕色翅膀,从我们刚才停顿的地方再开始。她睡了大半个下午,时不时地醒来冲向马桶。丹妮拉后来也过来陪了她一会儿,帮她把深棕色的头发绾成一个优雅的造型。福佑把晚饭带过来,在西蒙娜的发型上插了几个黏土翠鸟花作装饰,我吃好了,西蒙娜也拨弄够了盘子里的食物,福佑就把托盘拿回厨房给洛兰了。

夜越来越深,走廊里的阴影也慢慢逼近,花匠来了。

带着一条裙子。

一条纯丝制的蛋糕裙,棕色和奶油色的层层叠叠衬着她微暗的肤色和背后的翅膀。一时间的寂静让西蒙娜抬起了头,裙子映入眼帘,她立刻转过脸,不让他看到眼中的热泪。

“女士们?”

丹妮拉不停地眨眼,尽量靠近西蒙娜,在她的耳廓上亲了一下,然后一声不吭地走了。西蒙娜慢慢撑着坐起来,紧紧地抱住我,把脸埋在我的肩膀里。我也用最大的力气紧抱住她,感到她在我怀里颤抖。

“我叫瑞秋。”她贴着我说。“瑞秋·扬。你会记住我吗?”

“我会的。”我亲了亲她的面颊,不舍地放开了她。我拿着童话书走到门口,花匠轻轻地亲了我。

“她不会痛苦的。”他小声说。

但她会死。

这时候我该回自己的房间,或者去找福佑,找丹妮拉也行。这时候我们该几个人聚一起,假装自己有不同的宿命,哀悼我们还没有发生的悲剧。这时我们该等着西蒙娜死掉。

但是,这一次,我做不到。

我就是做不到。

灯光亮起,警告我们要在墙降下之前回到自己的房间。我走到沙砾小径上,察觉到花园的那头似乎有人在暗处走动。我不知道是艾弗里、戴斯蒙德,还是别的女孩子,当时我也没心情。灯光熄灭,背后的高墙发出嘶嘶声响,最后沉重地嵌入凹槽里,一切又恢复沉寂。

我沿着小溪走入花园深处,一直走到瀑布前,找了个水溅不到的石头,随手把书放上去。我抱着自己的胳膊肘想要压住胸中喷薄而出的东西,我仰头靠着背后的崖石,盯着头上的玻璃柜框。夜越来越深,星在静谧的空中闪烁: 有银色的光,有冷冷的蓝,有暖暖的黄,还有一颗发着红光,那大概是一架飞机。

一道光横穿天际,我虽然也懂科学道理——知道这只是太空里的碎片而已,石头啊金属啊或是卫星在大气中燃尽的碎片——但我脑袋里却只有那个最蠢的故事。“有人刚刚去天堂了!”小女孩说;因为她的老祖母,那个世界上唯一一个爱她的人,已经不在的那个人,以前跟她说过,当空中有星落下,就是有一颗灵魂飞上了天堂。

那个傻傻的小女孩站在寒风中,靠火柴燃烧的那丝火光来抓住家的影子——那个从未也绝不会——是她的家的影子,她在火柴的幻影中慢慢死去,多么残忍的火光,火柴能发出光,但发不出热。

我的呼吸越来越沉重,心中似乎有千金无法拨开。呼不出,也吸不入,似乎胸口有一口气堵在那里,无法排解。树叶和树枝在远处地发出响声,我跪在地上,大口吸着进不来的空气。我攥紧拳头捶打胸口,可是除了一瞬间的锥心之痛,什么也没改变。为什么就是喘不上来气?

一只手蓦地摸上我的肩膀,我转头立刻拍掉,却突然手足无措。

是戴斯蒙德。

我连手带脚地爬起来,穿过瀑布走到后面的山洞里,可他还跟在后面,我上台阶的时候脚没有抬起来,差点绊倒,再次抬起来又给绊住了,还好他抱住了我。他把我慢慢放在地上,然后跪在我面前,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就在旁边默默看着。“我知道你没理由相信我,但就这一分钟,按我说的做。”

他伸手要碰我的脸,可我又一次把他的手打掉了。他摇摇头,把我一下转过去,两只胳膊被他一手死死地箍在身后,另一只手捂住我的口鼻。“吸气,”他在我耳边轻轻地说。“别管吸多少,能吸一点是一点。吸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