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美人歌歇(第8/16页)

冯老一怔,问道:“这还不容易做到吗?”

曹湛摇头道:“不容易。人生在世,有太多身不由己。”

这一夜,他仰望满天繁星,心中暗暗祷告,希望芳华在天之灵就此安息。

当夜,金陵城中发生重大事件,有人在各处要道大街张贴告示,声称明朝万历年间,沈阳有镇关大将名曹锡远,自称是大宋开国名将曹彬之后。曹锡远后来战败,被八旗军俘虏,沦为后金国四贝勒皇太极家奴,被用铁链贯鼻穿耳,从事最低贱最繁重的粗活累活[4] 。曹锡远最终受不了残酷虐待,自杀而死。其子曹振彦依旧苟活,甘心为旗人做牛做马。当年努尔哈赤欲杀光所有识字的明人[5] ,曹振彦因略通戏剧、会唱曲而免于一死,可谓因戏保命[6] 。曹振彦的孙子就是江宁织造曹寅,此人曾祖曹锡远为满人所害,祖父曹振彦、父亲曹玺均是低三下四的家奴,靠仰仗满人鼻息活命。其母姓顾,为清兵南下时抢掠的汉女。曹寅不思报仇,反而甘为清廷走狗,建西园,搭戏班,为康熙皇帝笼络人心竭尽全力,当真不知羞耻为何物。

这则告示详细讲述了曹寅家世来历,揭开了曹氏最为伤痛的旧伤疤。最离奇的是,内容一模一样的告示一夜之间出现在江宁各处,足有近百份之多。而夜间巡逻于金陵全城的城守营兵士竟未发现端倪,足见这是一起有预谋的针对江宁织造曹寅的事件。

一时间,满城风雨,幸灾乐祸者大有人在。大街小巷都在议论这件事,当然谈及最多的还是曹寅家世。

曹寅自是恼怒异常,其嫡母孙氏更是气得拍案大骂,恨不得亲自赶去对面两江总督署,责怪两江总督傅拉塔所辖江宁城守营治安不力。还是曹寅劝道:“母亲大人实在要去的话,孩儿也不能阻拦,只是如此一来,反而让人以为母亲格外在意这件事。”

孙氏怒道:“难道你不在意吗?”

曹寅道:“孩儿当然在意,只是这件事要平静处理,反应激烈的话,反而让人看笑话。”

孙氏冷笑道:“都成全城的笑话了,还怕被人看吗?”

曹寅道:“这是有人故意生事,对方正躲在暗处,等着看我们的反应。处理不慎的话,他正好再从中推波助澜。”

曹寅妻子李氏也从旁相劝。孙氏赌气道:“好好好,都听你们的,平静处理。反正这江宁我是待不下去了,明日我便动身回北京,看我的宣儿去。”其亲生子曹宣在皇宫当差,并未跟随在她身边。

曹寅夫妇反复相劝,孙氏听不进去,只命婢女去收拾行装,又命曹寅尽快安排船只。

曹寅见嫡母意志坚决,亦无可奈何,只好出来安排。

曹湛已自明孝陵赶回,正等在外面,见曹寅怏怏不乐地出来,忙上前问道:“织造大人要让我调查这件事吗?”

曹寅摇头道:“查它做什么?都已经发生了。况且告示上所言,多是事实。”又告道:“昨夜福建将军有急报传来,那郑宽未能挺住重刑,在讯问中忽然大出血,当场死去。不过他临死前曾招认他并非郑氏子嗣中唯一逃脱者,郑成功尚有一幼子流落民间。只是具体情形究竟如何,郑宽也不知晓。”

曹湛听说郑宽已受刑而死,心头大感恻然。那郑宽虽在清军登陆台湾时逃走,其本意应该是不愿随郑克塽降清,他之后也并没有以郑成功之名义招兵买马、继续对抗清廷,仅出家为僧,隐没于山寺之中,大概只想平平静静度完余生,却不想还是因为黄芳泰一案被捕,最终死于酷刑之下。

郑宽落下如此悲惨的结局,仅仅是因为他姓郑吗?如若他当年随侄子郑克塽一道降清,必然也是富贵囚徒的命运,又会是怎样的心境?时光倒流、从头再来的话,他又会作何抉择?

曹寅也没有心思再理会郑氏一事,只道:“皇上谕旨未下,还不知要如何处置你,郑公子这件事回头再说,目下先顾家事。”告知嗣母孙氏欲携曹顺回北京一事,命曹湛即刻准备打点一切。

孙氏是康熙皇帝钦封一品夫人,她这等身份的人出行可不是一件小事,有诸多事宜需要张罗。等送走孙氏一行,已是数日之后。城中热议江宁织造曹寅未止,康熙皇帝的亲笔批复倒是到了——关于曹湛曾加入反贼桂家一事,不予追究,但黄芳泰的案子,交由两江总督傅拉塔负责。

曹寅道:“如此也好,你也可以轻松些。”又道:“皇上批复此份奏折时,应该还没有收到我关于邵鸣等案的奏报,既然皇上撤了你的差事,那几起案子,也就此移交给江宁府吧。”曹湛应道:“是。”

曹寅道:“关虎逼良为娼一事,批复也下来了。皇上的意思是,关虎已经死了,这件事就这么作罢,毕竟要保持满城八旗的脸面。至于江宁将军缪齐纳,虽遭傅拉塔等人联名弹劾,但关虎事情与他无干,不作处置,等任期满,再转调他处。”

曹湛心道:“不出意料,果然是轻描淡写。”

曹寅又道:“公差是撤了,可你也不要闲着,你既跟黄海博交好,不妨约他多去乌龙潭走走,一是看丁夫人织锦进度如何,二来丁家有任何需要,都要设法满足。”

曹湛应了一声,先赶来江宁府署,知会了知府陶贲。

陶贲很是苦恼,道:“依目下情况来看,应该是仆人高戈杀了邵鸣。但管家高敏又是怎么回事呢?杀死兆贝勒的凶手也未能抓获,本府甚至都不知他长什么模样,毫无头绪。”

曹湛道:“知府大人不妨派人拿着凶器去邵府问问,看它到底是不是高戈所有。”

他有意出言指点,无非想陶贲能追根溯源,查到邵拾遗身上。但陶贲却不想亲自查案,只道:“邵府的案子,还是等许言许通判回来再说吧,或许他在京师有所发现也说不准。”

曹湛告辞出来,又去了黄家,黄海博却是不在,仆人说其人一早便出了门,还说如果曹湛到来,便请留下,务必等他回来。曹湛闻言,左右无事,便入堂等候。

直到中午,黄海博方才归来,面色凝重。他引曹湛入来书房,关好门窗,这才正色告道:“我今日到大功坊布政司官署调阅了江东门通船记录。”

曹湛闻言大为意外,问道:“布政使张志栋竟同意黄兄调阅通船记录了吗?”

黄海博点了点头,道:“前几日曹兄忙着张罗孙太夫人回京之事,我便没有打扰你,私下里去拜访了张志栋一次。他说他一直很仰慕千顷堂,我便邀他来家中做客。他到藏书楼看过后,提出要借阅几册善本,我毫不犹豫地同意了。今日我去布政司署,提出想看看两年前的江东门通船记录,他问也不问情由,直接命下吏取来卷册,交给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