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秋老钟山(第6/14页)

曹湛苦笑道:“别说我自己是官府通缉要犯,我也不会做出卖人求荣这等事。”

张大又问道:“外面风传曹公子是桂家的人,可是真有其事?”

曹湛迟疑未答,张大道:“俺听说桂家的人全部被人杀死了,还有人向官府举报了他们的身份,首脑人物名叫杨璧。江苏巡抚下令将他和他手下的首级砍了下来,悬挂在城门示众。”

曹湛料想杨璧必是被邵拾遗所害,虽不觉意外,也对杨璧没什么好感,但想到贺春、红玉等人无辜遇害,心中仍然大痛。

最初曹湛加入桂家,仅是迫于形势,而并非源于信仰。当年曹氏先人护卫建文皇帝朱允炆逃出南京,即使明成祖朱棣登基为帝,朱允炆作为明太祖朱元璋生前指定的合法继承人,仍有相当的政治资本继续与朱棣争夺皇位,但朱允炆却选择了避让,从此隐姓埋名,潜伏于民间。这种游离政治之外、与世无争的思想,也深深地影响着曹氏历代人。曹湛从来没有想过要有所作为,自小的理想,无非是早日娶到芳华为妻子。然加入桂家的队伍后,他看到许多人为匡复大明而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曾深深为那份热情、热血而感动。不过也只是感动而已,他从未真正融入其中,也从来没有将反清复明当作自己的人生目标。所以当他后来意识到复明遥不可及,且战争于苍生黎民有百害而无一利时,便自然而然地产生了退出桂家的想法。

但曹湛仍然从心底深处尊敬桂家,即便后来桂家新首领杨璧利用芳华胁迫他办事,他也从未改变过。红玉冒充芳华一事败露后,曹湛极度不满杨璧作为,但也只是想就此退出桂家,并无其他想法。直到他从邵拾遗口中得知杨璧向曹寅揭发了自己仍为桂家效力后,他才真正意识到人心的复杂多变,以及人性的深不可测。但贺春、红玉等人又有什么错呢,却就此成为了杨璧的贪欲与野心的陪葬品。

张大见曹湛黯然神伤,料想他是伤及同伴遇害,一时也不及安慰,随手捡了一根麻绳,将绳索一端拴在其脚镣中间。正待起身时,有人无声无息地溜了进来,自背后打晕了张大。

曹湛见对方一身夜行衣,又以黑巾蒙面,惊愕交加,问道:“你是谁?”

那人不答,只往张大身上去摸什么。

曹湛道:“我双脚镣铐是钉死的,没有钥匙,只能用重物砸开。”

那人遂起身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在找钥匙,好开锁救你出去?”竟是女子的声音。

曹湛心念一动,问道:“你是朱云朱姑娘吗?”

对方果然便是秦淮名妓朱云。她见曹湛一口便叫出了自己的名字,大感愕然,道:“我已停用香粉数日,曹公子如何还能知道是我?”

曹湛道:“朱姑娘忘了吗?我们见过多次,我记得你的声音。”又不解地问道:“朱姑娘为什么要帮我?”

朱云道:“此处不是说话之处,曹公子先跟我走。”

她见曹湛光着双脚,遂脱了张大鞋子,递了过来。那鞋子不甚合脚,然当此情形,也只能勉强凑合。曹湛穿上鞋子,一手提着镣铐,跟在朱云身后。

出来地窖,才知时值夜晚。新月娟娟,素光泠泠,流泻大地,清景无限。不远处峰峦间镶嵌着闪闪星斗,水面映着月色星辉,水之波澜,山之嶙峋,愈发显得夜凉江静。

不知如何,曹湛忽然想起了芳华来,想到幼年时跟她一道坐在村口老槐树下诵读唐诗《芙蓉楼送辛渐》的情形:“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丹阳城南秋海阴,丹阳城北楚云深。高楼送客不能醉,寂寂寒江明月心。”

时间似乎侵蚀了他的记忆,他已经记不清楚芳华的样子,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来的,仍然是红玉的容貌。爱人早已随风而逝,而今就连红玉亦已死去,多年以后,当他也记不起来红玉的模样时,芳华是否还常驻在他心底?

或许,生命就是一场又一场的相聚与别离。世间所有的暂别,都可能成为永诀。原来每一个相聚的当下,都是人生中最美的花好月圆,须得好好珍惜。他多么希望与灵修再游一次夫子庙小吃群,又多么期待能与黄海博再度并肩齐驱,甚至渴望能再一次与堂兄曹寅在楝亭书斋中促膝长谈。前二者,尚有机缘,而最后一件,是万万不可能了。

离人无语月无声,明月有光人有情。寂寂寒江,明月冰心,可知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

朱云留意到曹湛脚步慢了下来,问道:“可是曹公子在地窖落下了什么物事?”

曹湛回过神来,摇头道:“不是,是临时想起了一些旧事,心中有所感怀。”

朱云遂道:“这会儿可是逃命的工夫,感怀的事,还是等曹公子逃脱后再说吧。”

二人出村口不远,刚上大道,便听到前面有人叫道:“那不是曹湛吗?快,快去捉他。”

朱云道:“坏了,是邵拾遗手下龙霸。他不是该在清凉寺吗,如何会突然赶来这里?”一时不及思虑更多,忙与曹湛掉头,奔入山林。

奔出一段,朱云见曹湛戴着脚镣,难以奔行,如此下去,很快就会被龙霸等人追上,便道:“曹公子,你先走,我去引开他们。”

曹湛道:“那怎么行?我怎能让一孤弱女子为我涉险。朱姑娘,你先走,我去引开他们。”

朱云急道:“我是票号的人,就算他们捉到我,只要我亮出身份,他们便不敢怎样。”

曹湛大奇,问道:“你是票号的人吗?”

朱云道:“是。”又连声催促道:“快走,快走。”

曹湛也是刚毅果决之人,遂不再多言,急往山林深处奔去。欲先脱险,再设法寻块石头,砸开镣铐。

他也分不清方向,一口气奔了大半个时辰,不闻背后有动静,这才放慢脚步,摸索着来到一道小溪边,寻了一块石头,砸了一个多时辰,终于将铐环砸开。他将镣铐丢在一边,站起身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只觉得舒畅无比。

又随手往脸上一抹,竟搓下一层厚厚垢泥,这才想到自己已有十多日未曾梳洗。时值初秋,天气倒也不冷,他便脱掉衣衫,在小溪中痛痛快快洗了一个澡。

洗净之后,穿上衣衫,再入林中,寻了一棵大树,倚树而睡。他疲累之极,这又是他近来手足第一次完全获得自由,当即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被一阵声音惊醒,竟是肚子“咕咕”作响。他被囚禁多日,每日只被灌以最简单的稀粥汤水,勉强维持生命,适才一番亡命奔逃,消耗了大量体力,竟是饥饿难耐。料想山林漆黑一片,一时之间也找不到吃食,便爬上山岗瞭望,刚好见到岗下大湖边有一处大宅院,灯火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