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曲微茫(第5/17页)
秦淮春水阻江隈,六季芳洲更不开。燕子归时仍旧巷,雨花落处是荒台。千帆断锁愁曾到,三殿鸣珂忆许陪。一自诸公延访后,新亭风景逐人来。战后江山末可期,深城草木接葳蕤。西陵人去无消息,南浦愁来有岁时。细雨似霑新泪湿,轻烟浑放故春迟。姑苏自昔歌舞地,子夜峰青更恨谁?
然“三藩之乱”平定后,江南经济得到了恢复与发展,商业兴盛,秦淮河重新热闹了起来,三年一度的江南乡试更是推波助澜,两岸再度出现了“户户皆花,家家是玉”的场面。秦淮游船亦再度兴起,与青楼繁盛交相辉映。
秦淮妓家时有“朱市”妓和“曲院”妓之分,朱市妓身份较低,曲院妓即“倡兼优”者,擅长曲艺,水平高者即为“名妓”,身价极高。妓家为了多赚钱,专门到苏州采买少女[39] ,教以歌曲,加以训练后,令其上船,所得缠头之费,往往十倍于梨园戏院。
秦淮烟水再度旖旎,有违康熙皇帝“正风俗,力戒奢华”之圣谕,也被“当事者禁之”,但既有需求,难以禁绝,最终竟成为风尚。不仅文人士大夫乘坐画舫游河时必携青楼女子,就连江宁城中的一些大家闺秀也紧随潮流,出游时总要“招名姬一二人以佐清宴”。
朱云便是秦淮河上最红的曲院名姬,其人正当韶华,风度高雅,妙精音律,头次装束出场,即技惊四座,一炮而红。今日庆余班请来这位号称“江宁南曲第一”的红歌姬补花旦角之缺,也可谓人尽其才。在座名士如顾彩、尤侗等均常年浸淫于戏曲,非但精于玩赏,且能作剧度曲,几位大行家对庆余班临时所请二位外援之功力,亦是颔首赞许。
最感惊艳的是余怀。他年轻时便混迹于秦淮河畔,曾观赏过许多名家名作。当年在眉楼,顾媚扮小生,董小宛扮花旦,铅华不御,横波流光,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令人心荡神驰。此刻见朱云鬓发如云,明眸似水,骤与之遇,神光陆离,仿若时光倒流,他又回到了眉楼,再度见到了他最爱慕的女子[40] 。
主宾韩菼亦爱惜朱云风度,觉得其人娉婷娇姿,践尘无迹,虽是细骨轻躯,却自有一股不凡英气,正欲评点几句,却见曹府总管曹湛引着一名老者来到身侧,正是自己一直盼望的陆惠,忙低声问道:“书运到了吗?”
陆惠欠身道:“安然抵达。已遵照韩学士吩咐,送到夫子庙安置。”韩菼长舒了一口气,道:“如此我就放心了。”又道:“陆老一路辛苦。”
曹湛甚是干练,见陆惠风尘仆仆,脸有倦色,且从始至终不曾看过戏台一眼,显是对戏曲毫无兴趣,便招手叫过一名仆人,引陆惠先下去休息。韩菼也道:“陆老请暂去歇息,等宴会散后,再随我回清凉台。”陆惠满口应了,自随仆人去了。
曹寅忙问道:“是徐尚书遗著《大清一统志》运抵金陵了吗?”
韩菼简短答道:“是。”又朝江南学政张鹏翮点了点头,张鹏翮会意。几人放下一桩心事,又继续专心看戏。
只听到台上唱道:“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无限情思。七月七夕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谁知道比翼分飞连理死,绵绵恨,无尽止。”
又唱道:“破不剌马嵬驿舍,冷清清佛堂倒斜。一代红颜为君绝,千秋遗恨滴罗巾血。半棵树是薄命碑碣,一捧土是断肠墓穴。再无人过荒凉野,嗳莽天涯,谁吊梨花谢!可怜那抱幽怨的孤魂,只伴着呜咽咽的望帝悲声啼夜月。”
至此,这出讲述唐玄宗和杨贵妃爱情故事的昆曲剧目已接近尾声。主人曹寅虽是第一次观看《长生殿》,他自己也是戏剧行家,创作有戏曲《续琵琶记》[41] ,作为曹家班的私家戏。却并未全神贯注,眼角余光不时打量观察众宾客的反应——
只见顾彩、尤侗等人皆如痴如醉,沉浸其中。即便是江宁将军缪齐纳等武官不懂戏曲者,亦是看得目不转睛。唯独坐于下席的京口总兵黄芳泰神色古怪,目光根本不在戏台上,而是不停朝自己身侧的韩菼张望。
曹寅微一沉吟,举手叫过身后的曹湛,低声吩咐了几句。曹湛是曹寅远房堂弟,任曹氏内府总管,协助处理其私人事务。他得了嘱咐后,便径直来到黄芳泰身侧,低声问道:“总兵大人可是有什么需要?”
黄芳泰微一犹豫,即问道:“那脸上有疤的人,就是适才跟韩学士说话的老者是什么人?”
曹湛见对方神情紧张,脸上大见惊疑之色,忙告道:“那是已故徐尚书的管家陆惠,这次是专程运书来金陵。”
黄芳泰奇道:“徐尚书?是徐乾学吗?原来他是徐尚书的管家。”长长舒一口气,绷紧的面皮立时松弛了下来。
曹湛问道:“怎么,总兵大人认识陆管家?”
黄芳泰摇了摇头,道:“应该是我认错人了。毕竟这么多年过去……”
忽听到掌声如雷鸣般响起,台上戏曲已然结束。喝彩声尚未歇止,名妓朱云所扮旦角提高嗓门,清唱道:“怎……”一字吐出,激越清亮,声出朝霞之上,一下子便压过了所有的嘈杂声,看客们立时安静了下来,等待后戏。
朱云继续曼声唱道:“怎当她临去秋波那一转……”
这是苏州老名士尤侗的名句,当年顺治皇帝一读之下便为之惊绝倾倒,此刻以昆腔唱出,竟别有一番味道。
众人听在耳中,均以为接下来将要上演尤侗所作剧目。尤侗自己也以为如是,虽然意外,还是极为惊喜。却又听到已换过装束的丁南强重新上台,沉声唱道:“白骨青灰长艾萧,桃花扇底送南朝。不因重做兴亡梦,儿女浓情何处消。”
竟是一出不知名的新戏!
众人不由得惊讶万状。主人曹寅忙笑道:“这是顾彩顾公为各位安排的意外之喜。”
顾彩遂告道:“这是我一位孔姓朋友新创作的剧目,名为《桃花扇》[42] ,还只是初稿,我看过后觉得不错,遂略作修改,安排庆余班排了一出,为诸位加场戏。”
顾嗣立问道:“这位孔姓朋友,可就是曲阜孔尚任?”顾彩道:“正是。”
尤侗忙问道:“听说孔尚任在京为京官,意外购到了唐代宫廷著名乐器小忽雷[43] ,当真有这回事吗?”
顾彩笑道:“千真万确。”又曼声吟道:“凉州护索响偏骄,忽坠游丝转绿腰。破柱惊雷呼客醒,满堂风雨正萧萧。”
其人所吟诵诗句,正是名士查嗣瑮[44] 所作《孔东塘座上听关东客弹小忽雷》。原来孔尚任考证意外购得小忽雷正是韩滉所制原版后,欣喜若狂,爱若至宝,曾专门聘请关东琵琶名家樊祾弹奏,查嗣瑮当日亦是座上客之一。樊祾技惊四座,再配以绝世名器,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令人大饱耳福,故查嗣瑮专门作诗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