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曲微茫(第6/17页)

尤侗是知乐之人,闻听“满堂风雨正萧萧”之句,不由得怅然长叹,露出神往之色来。

金陵藏书大家黄海博问道:“这部《桃花扇》,讲的可是复社公子侯方域与秦淮名妓李香君的故事?”

顾彩笑应道:“正是。想来诸位一听到‘桃花扇’[45] 三字,便知道究竟了。”

台上丁南强笑道:“我只是先开个场,勾其各位的兴趣。各位也坐了不少时候了,先各去方便方便,回来再接着看好戏。”

主人曹寅忙接口道:“我正有此意。”

众人闻言,便各自起身,有去茅房的,也有三三两两闲谈的,更有沉迷于戏剧,直接去后台找戏子的。唯独江南学政张鹏翮匆匆过来,拱手向曹寅告辞。江南学政官署本在江阴,张鹏翮这次专程赶来江宁,说是为韩菼送行,其实最主要的目的还想一窥徐乾学遗著《大清一统志》全貌,他既知全套书系已运抵金陵,心痒难耐,无论如何都等不及了。

曹寅自成人起,便着意与文人雅士交往,朋友中多有爱书成癖之人,对张鹏翮迫不及待的心情亦能理解,便笑道:“张学政到底是爱书之人,竟是连新戏都顾不上看了。”

张鹏翮道:“难得韩学士不介意。再则说,韩学士即将携书进京,能多看一刻,也是好的。”

韩菼虽知县学[46] 已安排了人手专门看管书箱,徐府管家陆惠也派有心腹家仆寸步不离,但这批书毕竟是恩师毕生心血,且将要进献给皇帝,不能有丝毫马虎。偏偏他是主宾,不能中途离场,便招手叫过门生顾嗣立,命他陪同张鹏翮前去夫子庙观书。

曹寅料想张鹏翮、顾嗣立这一去,今日必不会再返回,笑道:“本来还指望顾酒帝今日陪韩学士痛饮一场的。”

顾嗣立年不及三十,却博学有才名,且酒量惊人,在江南素有“酒帝”之称,还在苏州成立了“酒人社”,闻言笑道:“恩师也不是明日便会动身,总还有机会痛饮。”

学政虽然只是教育官员,却是二品大员,且多是翰林出身,由皇帝亲自委任指派,不属于地方官员体系,类似钦差,地位尊崇。张鹏翮清名甚重,更为时人推崇,韩菼遂亲自相送。

曹寅正待陪出门去,笔帖式张问政匆匆过来,低声禀报道:“有贵客到访,正在楝亭书斋相候。”

张问政负责处理江宁织造署公务,既是他赶来相请,这贵客必不是曹寅平日相交的文士,而是官场上的人物。曹寅微一沉吟,便招手叫过曹湛,道:“你先代我陪韩学士送张、顾二位出去,再留在西园好好招呼贵客。”

曹湛躬身应了,自引诸人出去。

送走张鹏翮、顾嗣立二人,折返回西园时,韩菼忍不住问道:“今日宴会,何以请了民间织锦业的头面人物,却不见江宁织造的各位堂主及管事?”

曹湛料不到堂堂内阁学士竟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先是一怔,随即恭恭敬敬地道:“江宁织造各位堂主及管事只是奉旨办差,吃的是皇粮,是不用上台面的。但邵鸣、王楷如这些人则不同,他们掌控着民间织锦业,金陵城中一多半民众均仰之存活,江宁一方经济也全赖于此。”

江宁织造只负责宫廷锦缎贡奉,但江宁所产云锦是历史上极负盛名的丝织艺术品,清初诗人吴伟业曾称赞云锦道:“江南好,机杼夺天工,孔雀妆花云锦烂,冰蚕吐凤雾绡空,新样小团龙。”云锦色彩艳丽,风格典雅,兼之织物质地繁密,粗放饱满,不易浸灰,不损光泽,特别适合西北风沙地带,尤为蒙古人及西藏人钟爱。蒙藏贵族无不对其趋之若鹜,王公蟒袍、宫妃礼服等均必须由云锦制作。除了用于服饰外,云锦还被制作成坐垫、伞盖、帷幔等,用途极其广泛。

入清之后,因为种种政治原因,江宁经济一片凋敝,完全陷入停顿状态,而近年来大见复苏之势,便是因为民间织锦业的兴起——

城中机户[47] 虽只有几百家,织机亦不足千台,然附庸于织锦业者,有丝经行、染坊,枋店、梭子店、筘子店、范子行、拽花行、边线行、纸坊、金线行等,相关从业人员多达十余万人,时称聚宝门[48] 东西、秦淮河两岸,十室九家与织锦业同呼吸、共命运,以至有“金陵月色虽依旧,只闻织锦机杼声”的说法。像邵鸣之类的大商人,在北京、江宁、张家口均设有缎号,专门经营云锦生意,通常是购买上好云锦,再成批贩卖往西北地区。

韩菼寓居金陵的时间已不算短,亦知江宁从根本上说仍是一座消费型城市,支柱产业只有丝织业,近年经济复苏,亦全靠民间织锦独领风骚,料想王楷如、邵鸣等人均是有能力影响一方经济的重要人物,是以才会被曹寅器重。

他思忖片刻,又问道:“机房殿行头,老夫倒是听人提过,等于是民间机户公选出来的头目,算是行业首领,但那邵鸣不就是个贩售云锦的大商人吗,何以称为账房?”

曹湛笑道:“账房是民间俗称,本名原叫号家。”见韩菼困惑依旧,又进一步解释道:“以往民间织锦经营模式,是机户生产出云锦,商人以低价收购,再高价卖出。而今却有了变化,像邵鸣这类大商人,凭借手中雄厚的资本,事先控制了许多机户,这些机户生产出云锦后,只能交给邵鸣,不能再卖给别人。这类的商人,便称为账房。”

账房又有本帮与客帮之分:本帮是给机户提供丝经和样品,令机户加工,按成品结账,称为“放料”;客帮则是预先向机户放贷银两,订有合约,按期收货,称为“放银庄”。

韩菼听了曹湛一番解释,这才会意过来,笑道:“三百六十行,行行不容小觑,织锦一业,竟有这么多门道。”

曹湛闻言也笑了,告道:“王楷如就不必说了,他是祖传手艺,而今更是江宁城中最厉害的挑花匠[49] ,江宁织造署有一些高难贡品,如妆花[50] 描金缎、金宝地[51] 等,都得请他出马帮忙。再说邵鸣,他也不独是因为有钱才被织造大人看重,其人很有些来历,就连当今圣上都知道他的名字呢。”

原来邵鸣常年奔波于边地,与诸多蒙古王公贵族交好,还与一位蒙古贝勒拜把子结为了兄弟。清廷素来推行“满蒙一家”的政策,世代联姻,康熙皇帝祖母孝庄太后便是蒙古人。某次,康熙招待某位进京的蒙古王公时,从其口中听到了邵鸣的名字,便牢牢记在了心里,到曹寅赴任江宁织造时,更是专门交代他要与邵鸣结交。

邵鸣其貌不扬,服饰打扮也甚是普通,没有大富商常见的轻浮傲慢之气,为人亦是沉默寡言,看上去有些木讷。倒是其子邵拾遗生得丰姿俊秀,极见贵气,一派翩翩佳公子模样。韩菼听说邵鸣竟是当今康熙皇帝指名要求曹寅交往的人,不由得立时对其刮目相看。忽又想到一事,忙问道:“去年我在西园见过一名叫刘远的北方商人,听说是辽东巨富,曹寅老弟称与刘远渊源极深,特意交代不能拿他将普通富商对待,何以今日不见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