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曲微茫(第9/17页)
曹湛忙道:“灵修小姐误会了。实在曹府事务甚多,我怕一时难以走开,耽误了小姐游览之事。”
灵修道:“那么我让我爹向曹织造要了你,聘你到江宁将军署任职,你便可以专心陪我出游了。”
曹湛吓了一跳,连连摆手道:“万万不可。”
灵修也只是随口一说,眼睛随即骨碌一转,又道:“曹总管很想进明故宫看看,对吧?”
曹湛很是惊讶,问道:“灵修小姐这话从何说起?”
灵修道:“上次曹总管入满城神帛堂公干,我看到了你,便悄悄跟在你身后,发现你离开神帛堂后,绕远道去了明故宫,还一直在四周徘徊。”
曹湛既被对方窥见行踪,难以抵赖,只好道:“明故宫可是前朝皇帝住过的地方,任谁没有好奇心、想进去看上一看呢?”
灵修笑道:“曹总管如果答应陪我去逛清凉山,我就带你去逛一次明故宫,如何?”
曹湛摇头道:“明故宫位于满城腹心之处,守卫森严,外人如何能轻易进去?”
灵修笑道:“我可是堂堂江宁将军之女,明故宫宫门钥匙一向由我爹亲自掌管,难道我还没办法带你进去吗?”
曹湛闻言颇为心动,终于点了点头。
灵修笑逐颜开,道:“那我们一言为定。过几日,我就来约你。”
曹湛道:“甚好。这就请灵修小姐回楼上看戏吧,免得太夫人牵挂。”
送走灵修,曹湛便径直寻来客馆陆惠住处,敲了敲门,无人相应,门板亦只是虚掩。他正待推门而进时,忽听到背后有人问道:“曹总管是找我吗?”
曹湛转头望去,却是陆惠回来了,只穿着单衣单裤,未着长袍。
陆惠不等曹湛发问,便先解释道:“我刚刚出去方便了一下。”又迟疑着告道:“不好意思的是,我一时未寻及茅房,便直接在那边海棠树下方便了。”
曹湛心中忍不住发笑,暗道:“这位陆管家倒是个老实人,连在海棠树下方便一事,都不吝直言相告。”忙告道:“茅房就在客馆东侧槐树旁,门前挂着半幅云锦。”
陆惠道:“原来那处房子就是茅房,看着实在不像。”
曹湛又问道:“陆管家可认得京口总兵黄芳泰?他可曾来客馆找过陆管家?”
陆惠道:“是京口总兵吗?曹总管有所不知,我只是徐尚书昆山老宅的管家,十余年不曾出昆山半步,哪里认识官场上的人物?什么京口总兵,根本不认得。”
曹湛道:“就是坐在下席、身着戎服的那位武官,他可曾来客馆找过陆老?”
陆惠摇头道:“没有。”
对方虽然回答得干脆,曹湛却隐隐觉得有一种说不上来的不妥,只是不便再问,便拱手告辞。
离开客馆后,不知出于什么缘由,曹湛莫名想去茅房看看。刚掀开云锦挂帘,便闻见一股浓烈的血腥气。他心底一沉,急忙抢到最里格,推开板门——
却见一名男子坐在溺桶上,身子半倚靠墙,头歪在一旁,双眼瞪圆,嘴角挂着一丝血迹。胸腹要害处有数个血窟窿,尚未完全凝结,仍有黑血不断渗出。
那男子,正是京口总兵黄芳泰!
却说沈海红随仆人黑子来到楝亭书斋,除了主人曹寅外,江宁织造署物林达马宝柱、笔帖式张问政、总堂主计时及民间织锦业头面人物邵鸣、王楷如等俱已在堂中。曹寅先迎上来,为沈海红引见诸人,简略寒暄了几句,便道:“若不是王会首提及,曹某竟不知丁夫人除了精通戏曲外,尚是织锦高手。”
沈海红道:“在座诸位多是行家,海红只略识浅薄之技,织锦售卖,也只是为了补贴家用,哪里敢妄称高手?”
王楷如笑道:“丁夫人何必自谦?我第一次见到丁夫人所织云锦时,便惊奇不已,辗转打听了许久,方得知是乌龙潭丁家女主人所织,心中从此牢牢记住了丁夫人的名字。后来更是听说丁夫人出自吴江沈氏,曾跟随刺绣大家沈关关学习锦绣之道,不由得不叹服,果然是名师出高徒。只是料不到丁夫人竟也是西园常客呢。”
曹寅忙道:“王会首既已认得丁夫人,日后多走动来往不迟。这里有一桩急务,还要请丁夫人帮忙。”从案上取过一块残破的陈年旧锦,问道:“丁夫人可识得此种织法花样?”
沈海红双眸明显闪亮了起来,失声道:“这……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蒋氏妆花’?”
账房邵鸣一直沉默着,听到这里,竟然全身一震,问道:“这就是失传已久的‘蒋氏妆花’吗?”
沈海红道:“我也不能确定,不过这种回纬花样织法我从未见过。”
云锦历史悠久,盛行于元代,元廷设东、西织染局,每局辖工匠三千户,织机百余台,年织造锦缎近五千匹,用丝万余斤。由于蒙古人喜爱黄金,用金线饰织物纹样便成为云锦的一个重要特色。
大明立国后,承袭元制,在南京设有官办织造机构,规模比元代还有所扩大。彼时有织匠名蒋柳者,擅长妆花,所织图案灿烂夺目,精美细密,无人能及,时人称其织法为“蒋氏妆花”,奉为云锦宗匠大师[57] 。
明太祖朱元璋死后,因太子朱标早死,传位于皇孙朱允炆,是为明惠帝,史称建文皇帝。不久即发生“靖难之役”,朱元璋第四子燕王朱棣举兵南下,从侄子朱允炆手中夺取了大宝之位。南京陷落当日,皇宫燃起熊熊大火,传闻朱允炆亦自焚而死。而名匠蒋柳亦自此下落不明,“蒋氏妆花”就此失传。因蒋柳是官匠身份,只为宫廷供奉织锦,民间流传极少,又事隔三百年,从来没有人见过真正的“蒋氏妆花”。
曹寅道:“不管这是不是‘蒋氏妆花’,丁夫人可有办法仿其图样花纹,再织一幅云锦?”
沈海红踌躇道:“这个怕是极难。”
曹寅道:“曹某自是知道不容易,王会首等诸位适才也曾提及。但王会首也说丁夫人所织妆花缎,不用抛梭,只用回纬,织法别具一格,手法更是他从所未见,与这块陈年旧锦颇有异曲同工之处。”
王楷如道:“我虽是公推的机房殿行头,挑花术号称金陵第一,其实名不副实,实在惭愧得很。我一看这云锦图样,便知道自己不行。料想世间有能力摹织出相同妆花者,只有丁夫人一人。”
沈海红摇头道:“不是海红不愿意帮忙,实是能力有限。织造大人亲自出面托请,料想这幅妆花云锦必定干系重大,万一耽误了正事,岂不是海红的罪过?”
曹寅便请旁人退出书堂,只留下邵鸣、沈海红二人,坦然告道:“这幅妆花云锦确实干系重大,是一位蒙古大汗指名索要之物。那名蒙古大汗号鄂齐尔图汗,在蒙古部落中地位最尊。邵员外多在西北行走,应该认得此人,至少听过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