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案实录之一 死亡签名(第26/27页)
沈恕和徐剑鸣有说有笑,热络得像老朋友一样,其实心里都在全神贯注地防范对方,神经绷得像拉得满满的硬弓。沈恕打量着徐剑鸣得意而满足的模样,也索性露出笑容说:“你的目的达到了,你在命案现场留物示警,牵引警方破案的方向,事实上你是在通知下一个受害人,他在人世的日子已经进入倒计时了。你用这个办法让之后的三个受害人惶恐不安,精神饱受折磨。可是,这种极端的做法也给你自己设置了许多障碍,更激起了陈广的绝地反击,你险些就死在他的枪口下。”
徐剑鸣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说:“这件事居然也被你追查出真相,了不起。陈广要杀我,这事他知我知,两人心照不宣,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我本以为警方到现在还对我遇袭的事情一无所知呢。”
沈恕说:“你连续杀了二人,并且留物示警,第三个杀害对象指向陶英,陈广作为局中人,加上二十几年公安生涯的历练,早就想到威胁他生命的人就是徐教授留下的那个孩子。他有追查目标,又掌握侦查资源,不难查证当年的那个孩子就是现在的江华大学保卫处长。但他的枪法却有些抱歉,加上过度提防而不敢靠得太近,只射伤了你的胳膊。其实陈广的那次袭击反而帮到了你。我们在前两起命案的调查中,绘出嫌疑人的画像,许多特征都与你符合,你本来是警方重点查证的嫌疑人之一。但你遭到枪击后,事件顺理成章地被描述为尽职尽责的徐处长在夜里巡查命案现场而遭遇伏击,客观上帮你洗清了部分嫌疑。陈广的自救举动,也许恰恰是害了他自己。当陈广暴露出来的问题越来越多时,却又节外生枝,他带的一名新入行的法医开始调查他的底细,并且有所收获,差点拿到陈广在红卫兵时期的战友古若诚的日记,那里面记录着陈广一伙在‘文革’中打砸抢的行径,多半有陈广冲击部队驻地抢夺驳壳枪的事实。如果这本日记的内容公布于众,陈广的犯罪事实就将被揭晓。至少有两个人不愿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一是陈广本人,还有一个就是你,欲置陈广于死地而后快的徐剑鸣。所以,在钱学礼的老宅子里打晕法医淑心、抢走日记的人并不是嫌疑最大的当事人陈广,而是你。你保护陈广不落在警方手里,只因为你要亲手杀死他。”
徐剑鸣向沈恕翘了翘大拇指:“真有你的,沈恕,你比我预想的还要高明一些。”他这么说,自然就是承认了沈恕娓娓道来的案情全部属实。这起案件之后,我对沈恕的办案能力又多了几分佩服和信心。面对如此错综复杂的一起案子,他能够保持头脑冷静和思路清楚,在没有嫌疑人口供的情况下,仅凭警方掌握的少量线索,就把案情从头到尾梳理清楚,表现出一个杰出刑警所应具备的优秀品质。
沈恕说:“我还要谢谢你对我的法医同事手下留情。”徐剑鸣摇摇头说:“我并不是对她特别手下留情,只是不滥杀无辜而已。有一个问题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你怎么会留意到那幕话剧,又怎么会把调查目标锁定在我头上?这种三流水准的话剧在他们狗屁艺术界比比皆是,又是小范围内上演,以你的年纪,根本不可能知道‘文革’是什么东西,就算亲眼看到那幕话剧,也不太可能引起你的注意。”
沈恕点点头说:“不错,这幕话剧虽然叫做《伤痕》,可是对未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来说,却不会有任何伤痕的印迹和疼痛。可是,我是一名刑警,在追查一起案子时,会留意所有与案件相关的线索,包括物理的,也包括心理的。你在案发现场虽然没留下物理痕迹,却留下了大量心理痕迹。你的作案手段表明你受过系统的军事训练,年轻力壮,而且与被害人有不可化解的深仇大恨。前面三名被害人在生活中没有任何交集,而且年纪都在五十来岁,都从事文化教育工作,这样的三个人,怎么可能同时与一个年轻人结下刻骨仇恨呢?除非他们曾共同做过一件极度伤害别人的事情,而事后他们或由于愧疚,或为了隐瞒事实真相,彼此不再联系。基于这种推理,再看到话剧《伤痕》的内容,而且这幕话剧的导演又是本案的第一个受害人,警方不难查出,话剧中的惨祸当年曾经真正发生过,而那个额头流血、不省人事的孩子并没有死,他原名徐明书,后来改了名字,就是江华大学现任保卫处长徐剑鸣。在查证过这些事实后,我们百分百地认定,他就是犯下四起连环凶杀案的犯罪嫌疑人。”沈恕的言辞并不激烈,娓娓道来,但语气自信而笃定,不容置疑。
徐剑鸣的身体轻微颤动,忍不住摸了摸额头上的伤疤,缓缓击掌说:“不错,沈队,了不起。”他翘起左手大拇指,一只脚用力在男尸头上跺了跺。他侧过头向舱外张望,说:“岸上黑压压的,有一大半是你们的人吧?看来今天我在劫难逃了,不过临死有楚原市最优秀的刑警队长垫背,也值了。”
沈恕知道已经到了见分晓的时刻,屏住呼吸,眼睛片刻不离徐剑鸣的双手。对手身上有枪,又精擅射击,他必须加意提防。
徐剑鸣的手向腰间摸去。我不知道当时沈恕有没有感到紧张害怕,身上有没有浸出冷汗,因为无论我怎么威逼利诱,沈恕也不肯描述他当时的反应。这是沈恕狡猾的地方,他不吹嘘,却也不自曝其短,什么时候见到他,都是一副淡定冷静的模样,让人抓不住他的弱点。
徐剑鸣笑了,其实这个人笑起来并不讨厌,还有点可爱,这要感谢他的两个酒窝,使得他冷峻严肃的脸多了几分孩子气。他从腰间摸出一把枪,黑漆漆、沉甸甸的驳壳枪,枪柄部位已经磨得发亮,露出金属的本色,不知经过多少人的抚摸和把玩。徐剑鸣把枪在手里一抛一抛地说:“你怕了?其实死并没有那么可怕。如果你在童年时亲眼目睹过亲人的死亡,你就知道,死亡离我们每个人都那么近,几分钟前还鲜活的一个人,眼睛眨几眨就变成一具冷冰冰的尸体。痛快地死去远比痛苦地活着要幸福许多,在过去的二十年里,我曾经无数次羡慕过那些果断地抛开尘世纷扰而去到另一个世界的人,他们平静安详,无知无觉,而活着的人们,却必须忍受人间所有的烦恼和痛苦,比如孤独、寂寞、悲伤、寒冷、饥饿、嫉妒、侮辱、伤害,这些负面的情感,就像是驻扎在心里的蛆虫,腐蚀和吞噬着人类原始的善良。我现在已经完成了苟且存活的使命,如果让我在生和死之间选择,我宁愿选择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