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传 金木夜行考: 1911 大夜弥天(第10/14页)
“他也不号出声,硬憋着。他早上找我唠嗑,脸上皴了两道红印子,都是哭的。”
有一回,他问猴三儿:你真相信你爹是吸了有瘟病的空气才死的?猴三儿反问:那你觉得这些人是怎么得病的?
佘四德回头看看车厢里的人,小声说:“我信我爹说的:大清啊,气数要尽。”
佘老先生从病房逃回家的那天,已经有点神志不清了,他稀里糊涂地吃着面条,跟儿子说:大清国来了太多洋人洋玩意儿,挖山修铁道,杀人取心,龙脉早已毁断。这场瘟疫,就是天怒,什么医生都治不好,东北人得死绝。
说到这儿,猴三儿顿了一下:“我赶紧叫他别说了。这要让人给听见,那还不抓了坐监?他说,我现在不就在坐监吗?这是当官的害怕了,先让咱们穷人死——你瞅瞅这里,哪个不是穷人?”
猴三儿说,有那么一会儿,他觉得自己信了佘四德的话。因为他确实琢磨过,爹可能真不是鼠疫死的。
金木问:“不是鼠疫,是什么?”
“抽大烟抽的。”
猴三儿爹抽大烟,成天泡在烟馆里。鼠疫刚蔓延的一阵子,傅家甸流传着一个说法,瘟疫是抽劣质烟膏子抽出来的。理由是:烟馆集中发病最多,死的都是穷人,抽的都是剩下的下等烟膏子,还混着别人抽过的渣子。
金木点点头,说这么讲也有道理,但不是大烟抽死了人,是这些烟馆确实容易传染。他和林家瑞聊过这事。林家瑞和伍连德这段时间的实验和分析认为,跟全世界之前的所有鼠疫都不一样,这回的鼠疫最早应该是土拨鼠传给人的。那时的东北,不管是中国人还是洋人,都爱穿皮毛。这爱好传到了欧洲,土拨鼠的价格突然猛涨,成千上万的东北猎户都干起了这生意,钻进满洲里的林子里,捉土拨鼠,扒皮,卖掉。有时候,还会把肉煮吃了。
猴三儿问,那我爹是在烟馆里染的病?金木点点头,说应该没错。
佘四德他们的车轮子印儿还在往前延续,三人一刻不停地轧车。过了一会儿,天上落起雪片子,车轮子印儿一点点被埋住。
拐子说这下完了,瞅不见了。金木说没事,都是林子,他们不会下车。猴三儿松开手摇子,叹了口气,看了看金木:“金先生,我害怕。”
金木停下手,摘了眼镜擦干净,拍拍猴三儿,说别怕,真要追不上,我找伍博士给你说情。拐子说就是,又不赖你——我祖上也是山东的,怎么就不跑?好死不如赖活着。
“真要枪毙,我也没办法,反正我死了我娘也会死。”猴三儿一把扯下口罩,耷拉下脸,“我就怕,死不了,还得天天过这日子。可比死难受。”
拐子抢过口罩捂在猴三儿脸上,猴三儿别过脸,不让戴。金木拍拍拐子,说没事。他也摘下口罩,点了根烟抽,“出城很远了,这里不会有事。”
猴三儿脸憋得通红,大口喘气儿,说:“你们不知道——其实也不能全怪佘老四,要都不跟他走,他自个儿也不敢。”
金木和拐子没接话,听他继续说。拐子也摘了口罩,弯腰在地上抓了把雪塞进嘴里嚼。
猴三儿说,跟佘四德一块跑的那俩山东老乡,应该是没接触过病人的。拐子问,那怎么就给关进车厢里了?猴三儿指指身上的警服:“警察说你是接触者,你就是接触者。”
佘四德被送去隔离的第二天早上,猴三儿被临时调去巡逻,跟个老警察一起,到佘四德家那条巷子检查。路过佘四德家时,他们看见俩汉子正站门口,一个勾着脖子往里瞧,一个垫脚往院里看。
猴三儿吆喝一声,问干嘛呢。俩人一回头,看见警察,咧嘴一笑。其中一个说:“富老屁啊,找死——人呢?”
富老屁就是那个老警察,和那俩汉子是老相识。
后来,猴三儿才知道,富老屁从前做生意,有过钱。他仗着宫里有亲戚,往北京倒卖些参茸药材。这俩汉子是山东来的,也挖参,跟富老屁不对付。九个月前,俩人打听到富老屁的药里有假,当街就吆喝,还给报了官。要不是为这事儿,富老屁不会当了臭脚巡。
这些都是富老屁把俩山东汉子关进隔离车厢之后,才告诉猴三儿的。
“富老屁一看见俩人,愣了一愣,突然就举起枪,说别动!你们得隔离!”猴三儿看着金木,给他比画,“我一下就蒙了,还没反应过来,他就举着枪过去了。那俩山东人也吓傻了,直往墙根躲。”
富老屁是要报仇。山东人嚷嚷着,说没见过得病的人,连佘四德家门都没进,就是听说了,路过往里看了一眼。
富老屁抡起枪就往俩人背上怼,说看了也会传染,医生说了,眼角会感染。猴三儿说,富哥,他俩好像是没进院。富老屁瞪了他一眼,大声嚷嚷起来:都闪开,有鼠疫病人!
他一吆喝,把过路的给招来了。八九个人围个大圈,远远看着。富老屁继续嚷嚷:染病了还不想隔离?你不知道这院里昨晚死人了?围观的一听,呼啦又撤了老远。有人催富老屁,还不赶紧送进去。
猴三儿不敢吭声了,也抬起枪指了指,和富老屁一起把俩山东人押走了。
拐子大骂一声,瞪眼问猴三儿:“你们这样整,伍大人知道吗?”
“那哪知道,我们队长都不知道——再说,只要送去隔离了,说自己没染病,谁敢信?”猴三儿认为,这就是他俩敢和佘老四跑的原因。
赵平寇先生讲这段故事时,提起他曾做过的一些研究。他说,欧洲最早发生大鼠疫时,并没有系统的隔离防治手段。那时候的军警,只对公共空间管制,老百姓都要待在家里,不准出门。
“越到现代时期,权力的管制才越侵入到日常领域。有时候是好事,但有时候也是坏事。”他说,爷爷(拐子)讲了一辈子这段往事,年纪越大,越觉得这些事里没有谁对谁错。
“权力层层下发时,就会走形,越来越荒诞粗暴——况且,很多权力本身就很粗暴。”
这些道理,是当年我太爷爷和他爷爷都不可能理解的。对于他们来说,猴三儿讲的故事,令人不解又恐惧。
我在图书馆翻了一些当时的报纸,猴三儿讲的事情不是偶然。很多检疫人员和巡警都是临时征来的,只是例行公事,甚至不能判断简单的症状。有的卫生警察为私事跟人吵架,就把人扭了送去隔离。
在金木他们追逃的时候,奉天发生了一件事:有个干苦力的老头在火车站附近旅店里休息,睡得很死。防疫人员以为他得了鼠疫,拖起来就往身上洒碳酸水。老头当场吓晕过去。防疫人员马上裹了入殓,抬着棺材去埋。挖坑的时候,老头醒过来,踹破棺材板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