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传 金木夜行考: 1911 大夜弥天(第8/14页)

巡视完接触隔离车厢,卫生警察队队长张骁偷了个懒儿。他没和谁打招呼,自己溜到了后街,恰好遇见了拐子。他跳上马车,递上根烟,跟拐子说:“拐个弯带我去天主堂吧。”

拐子把烟卷夹在耳朵后头:“去那儿干啥?我得去找死人!”

张骁赔笑,摘了口罩点烟抽,说:“逃过一劫,得去祈祷一下。”拐子瞥了张骁一眼,伸手掐了他的烟,“你自己想死,别害我。”

张骁戴上口罩,拍了拍拐子。拐子扯了两把缰绳,驾车往天主堂去。张骁信主,很虔诚,封城以来,没去过教堂,现在放松了点,想去看看。

当年参与傅家甸防治的工作人员,一共死了三千多人,最多的是士兵和辅助劳工,其次是警察和卫生警察,有八百多人。

除了医师和医学堂的学生,张骁是唯一留下回忆录的普通工作人员。他在回忆录中零碎记录了那天去天主教堂的片段:

“那天早上天还黑着,外面一个人也没有。地冻硬了。同拐子绕过天主堂一圈,还是没人。我看着十字架,想进去,问拐子能不能等我,要是没人,再坐车走。”

张骁敲了半天门,没人应。他绕到后院的侧门,喊了几声,还是没人。

“……觉得里头有事,叫了拐子一起在后院看。拐子使劲拍门,撞坏了门栓。他说,里面味不对。我们进了院子,看见了赵牧师和两个人,他正在叫那两人往屋里搬东西。那东西用麻布裹着。

“……拐子大喊什么东西,跳过去,又停下。他戴上搬尸体的厚手套,要揭开那麻布。赵牧师不让,又不敢碰拐子。拐子看我一眼,我就过去拉开赵牧师,那两个人放下了东西。我害怕,问赵牧师那是不是死人。他没说话。”

拐子跑回马车,拎了长钩子,勾住麻布的一角,慢慢揭开——里头裹着的,是个一人多长的巨型十字架。两根削了皮的松木棍子,中间钉在一起,麻绳捆着。张骁和拐子松了一口气,问赵牧师弄这么大的十字架干什么。赵牧师摇摇头,又点点头,画了个十字:“主会拯救我们的。”

张骁推开屋门,走了进去。地上整齐地码放着十几排,全是蒙着脸的死人。尸体一个挨一个,至少有上百具,脖子上都挂着十字架。一股暖热的空气从屋里扑出来,带着腐味儿。

张骁在原地愣了半天,问赵牧师怎么回事。赵牧师又画了一个十字,小声回答:“孩子,神迹总会发生。”

拐子大喊一声,一把拉张骁出来,跑出院子,跳上马车,一鞭子抽在马腿上,往防疫局赶去。

金木闻讯赶到天主堂时,警察已经在向伍连德汇报情况了——屋里一共存放了150具尸体,看起来都是染鼠疫死的,全是中国的教徒。算上法国和中国主教,天主堂里还有263人,有五十多人在发烧。

天主堂的正门打开,里面正在做弥撒。金木走近两步,掏出相机要拍照。林家瑞拉住他,看了看伍连德。伍连德正在要求所有人戴好口罩。在他身后,站着于道台和法国领事。

史料中对此事记载很少,只是简单提到“唯恐引发教案”,防疫局和政府都没立即采取措施,而是希望法国领事出面沟通。

赵牧师带着法国主教出来,伍连德朝法国领事点了点头,直接上前跟主教说明了防疫局的要求——他讲的法语,由林家瑞翻译给其他人。

伍连德要求带走教堂里的所有人,转进病房和隔离区,尸体都要烧掉。主教不愿意,让赵牧师关门送客。领事叫住他,说防治鼠疫,是法国政府完全支持的,疫区的法国侨民都要遵守清政府的规定。

主教从怀里掏出十字架,晃了晃,说他是受罗马天主教会的委派,“我只听教廷的。”领事没话了,向伍连德耸耸肩,说这事他管不了,只能找北京帮忙。伍连德没说话,看着主教和赵牧师走远。眼看两人要进屋,伍连德叫住赵牧师:“尸体会传染,你们想这里的人都死绝吗?”

傅家甸天主教堂藏匿尸体的房间。图片来自《哈尔滨傅家甸防疫摄影》

赵牧师给主教翻译了伍连德的话。主教转过身,画了个十字,小声说了句什么。赵牧师咳嗽一声,说:“主教说,凡肉身在,神迹显灵,就能复活。”

伍连德发怒了——根据目前能搜集到的文献记载,在东北期间,他从未动过怒,哪怕在愚蠢无知的中国官僚面前,也很有耐心。

伍连德用法语说:“教会的事情我管不了,但防疫的事情我说了算。这是中国领地上的疫病,中国的防疫局说了算。”

不等主教回答,他挥手叫来林家瑞,用中文大声说:“强行检疫。”于道台脸一拉:“这要出事啊……”[16]

伍连德转身走出院子,让张骁马上安排卫生警察接管天主堂。他看了看于道台,说:“出事我一个人担。”

这个选择,容不得半点等待。事后证明,伍连德是对的。警察接管天主堂后的几天内,天主堂的300名教徒只有七个人活了下来。法国主教和赵牧师都死在了弥撒堂里。

伍连德在自传中总结道:“这一事件表明,与鼠疫抗争的医务人员,不但要与由于无知与未受教育而形成的宿命论斗争,还要和宗教盲从较量。”

在天主堂外面的空地上,伍连德召集在场所有的防疫人员,命令对全哈尔滨的教堂、寺庙和一切有人聚集的公共场所进行检查,有感染者就隔离,有尸体就烧掉。

“我太太信教,我尊重宗教。但什么宗教、规则,都必须听医生的。现在,最不该的就是逃避,隐瞒。”他指了指身后的天主堂,“这是捂着疮疤,让它发病。”

所有人都静静站着。拐子的马哼了两下鼻子,摇了摇脑袋。拐子给它也裹着个大口罩。

伍连德摘下眼镜,继续说:“从去年到现在,鼠疫已经死了五六万人[17]。要是有任何一点遗漏,就可能再死五六万。”他看了金木一眼,“金先生,你不是想报道吗?你就写,让大家不准瞒着藏着——谁瞒着,谁就是千古罪人。”

“我冒了一阵汗,心里一紧,脱口而出:伍博士,把我隔离吧。”——金木事后的记录这样写道。

伍连德的话,让他想起前几天的事:跳上车厢抱佘小叶的时候,佘四德扯掉了他的口罩。他算是危险接触者。

二十多个人全呆住了,紧跟着是一片躁动慌乱。两个和金木接触过的防疫工人大骂一通,立马就跑回了消毒处。

伍连德走到金木面前,摸了摸他的额头,递上自己的手绢。金木接过手绢擦汗,没说话。伍连德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知不知道,一个念头、一次选择,会改变多少人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