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传 金木夜行考: 1911 大夜弥天(第6/14页)
这时候,离伍连德发出电文,已经整整三天。
施肇基的自传里,提到尸体的处理时,说“当时死亡甚多,无棺木为殓,只有火葬之一法。但风气未开,民间反对甚烈”。他并未记录自己如何求得了火葬的圣旨,只是简单地写道:“中国平民之行火葬与解剖尸体,自此始。”
伍连德等朝廷回信的两天,金木从一名记者变成了防疫人员——他不想只看热闹。他请防疫医生给自己做了培训,学会了基础的防疫知识。林家瑞给他安排了个差事:和防疫军警一同看停在铁道上的接触者隔离车厢。
接触者隔离车厢,在当时轰动一时。这种谨慎的隔离方法,西方也鲜有先例。老百姓不明白,但也不太抗拒,因为车里管吃管住。曾有报道题为《贫民之爱坐火车》:“傅家甸防疫局前由铁路公司借去火车数十辆,专为调验与瘟疫可疑之人,每日饭食自然由防疫局供给……”[12]
也有人不爱“坐火车”,不断要求离开,佘家三口人就是。
年三十(1911年1月30日)这天傍晚,金木在隔离车厢四处查看。在住了八个人的七号隔离车厢,见到了佘四德——逃跑患者佘老先生的儿子。他和媳妇佘秦氏、11岁的儿子,已经在隔离车厢住了四天。

火车车厢隔离所,图片来自《哈尔滨傅家甸防疫摄影》
佘先生死掉的当晚,三人就被警察送来隔离。在七号车厢没待过一晚,佘四德就撬开车厢门,想要逃跑,被看守发现。他告诉看守,自己必须回家,不但回家,还要回山东老家。半个月前,他们全家就准备出关,回老家过年,却在半路给伍连德的防疫队拦了下来。和父亲一样,他相信,灾难是伍连德带来的——如果不是他让人拦住出关的人,后来父亲就不会进城买年货,也就根本不会染病,他们也不会给关起来。更重要的是,他还有个六岁的小女儿,叫佘小叶。佘老先生逃回家时,她正在邻居家,不算接触者,没隔离。佘四德两天不吃不喝,绝食抗议。他要见女儿,要带父亲尸体回老家安葬。
金木到七号车厢门口时,佘四德正跟车厢里的山东老乡抱怨:都是这些伤天害理的西医,害得他家破人亡——“听说还要烧坟场?我们早晚都给他们害死!”
这时,送饭的马车来了,看守打开隔离车厢的门。佘四德要往下跳,看守拿起枪晃了晃,让他回去。他骂了一声娘,说这不就是监狱?有种打死我!
看守没搭腔,接过车把式递来的食盒,往车厢里送。马车上突然钻出个小女孩,手里提着一包点心。这女孩是佘小叶,她在邻居家住了几天,非要见爹娘,就跟着送饭的马车跑来了,还给佘四德带了点心。
佘四德一见闺女,哇地一声哭出来,又要往下跳。看守大叫一声“佘四德”,扬起枪托顶在他腰上。佘四德使劲跺脚,扒着车门叫女儿名字。
车底下的几个人都看着佘四德,一不留神,佘小叶跳上了车厢,正往里爬。车把式大喊一声“哎哟妈呀”,这孩子已经站进了车厢里面——她没戴口罩。
金木丢下相机,跳上了车厢,抱起佘小叶,把她的脸捂在自己怀里。佘四德伸手要夺,一把抓在金木领口,他弯腰往下一撤身子,口罩却给扯下半截。他赶紧腾出只手,拉起口罩,包住脸,挤开佘四德,跳下了车。
佘小叶吓懵了,瞪大眼睛看着金木,嘴角一撇,要哭出来。金木放下她,跟拐子要了个新口罩,给她戴好。一群人这才反应过来,都傻了眼。
看守问,咋办,要不要找大夫来?——金先生,你没事吧?
金木勒紧自己的口罩,说没事,戴着口罩呢。他看了看佘小叶,半张脸蒙在口罩里,两眼吧嗒吧嗒掉眼泪,一声也不吭。过会儿,她擦擦眼泪,睁大眼睛,抬头看着金木,说:“给我爸爸吃。”说完,把攥在手里的点心递给金木。金木接过来,把捏皱巴的油纸包整了整,交给看守,递进车厢给了佘四德。佘四德接过点心,瞪着金木,大喊:“放开她!”看守怕他又要出来,推上了车厢拉门。
车门关上前,佘四德使劲扒着门骂。金木看了他一眼,没吭声。他抱起佘小叶,一字一句告诉她:出门一定要戴口罩,火车不能随便上,再过三天,爸爸、妈妈和哥哥,就可以回家了。
然而,隔离区的医生要求,佘小叶必须马上隔离。她没戴口罩进了隔离车厢,虽然车厢里的人目前都没有明显感染症状,但不确定是否有潜伏未发的感染者。当晚,佘小叶住进了隔壁的一节车厢——按隔离规则,不是同一批接触者,不能隔离在一起。
晚上,伍连德来到格兰德旅馆。金木以为终于能有机会采访了,伍连德却带来了林家瑞和一名防疫医生。他要确认,金木是否需要隔离。
量体温,心肺呼吸检查,没有感染迹象。伍连德问金木,进入车厢的半分钟里,具体都发生了什么:“任何细微的事情都不要放过。”
金木迟疑了一分钟,说:“我看见那孩子上了车,跟着跳了上去,抱起她,又跳下来。”林家瑞记下后,金木又补充了一句:“没碰到其他人。”
没有资料能解释,金木为何隐瞒了口罩被佘四德抓掉的细节。从后来金木的遭遇来看,我怀疑,恰恰是太害怕感染上鼠疫,才令他不想被隔离。人在恐惧的时候,往往回避不好的遐想。除此之外,当时的金木也有可能对伍连德不太满意。他对当天事情的简述写道:“危急关头,必有情急之举,伍博士却指责我理性不足。医生果真铁石心肠。”
那天晚上,伍连德反复问了金木三遍,得到同样的回答后,依然不放心,让林家瑞带他去了第三区防疫处的消毒浴室,按照防疫人员的标准,从里到外,包括衣物用品,做了消毒处理。
金木不知道的是,当时的伍连德最焦灼。来东北这些天,他一刻不停地奔波,不是在疫区巡视,就是在实验室研究。这天从格兰德旅馆离开后,他却去了于道台那里,两人喝起了酒。过了午夜,就是辛亥年春节,朝廷的回信却迟迟不来。
两人喝到11点多,话都说完了。外头一阵马蹄声,自远而近。伍连德顿时酒醒,此时的傅家甸,跑马的只有信差,恐怕是朝廷回电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