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传 金木夜行考: 1911 大夜弥天(第5/14页)
冰冻尸山的真正恐惧,来自尸体上可能依然存活的病菌。旅美作家王哲在《国士无双伍连德》里讲述此事,将傅家甸坟场称为“鼠疫杆菌的天然冷藏柜”,一旦开了春,这坟场可能会毁了哈尔滨,东三省,中国,乃至整个东亚地区。
此时,伍连德正远远地站在坟场尽头,满脑子想着:该如何处理这座尸山。
选择
伍连德是小个子,短头发,戴着口罩的脸圆圆的,额头黑黑的,鼻子上架着金边圆眼镜,棉军衣外面套着件白大褂,下摆蹭上了几块黑土的颜色。他和林家瑞站在一口棺材跟前,说话时微微扬起下巴。
金木过去打招呼,伍连德朝金木点了下头,迟疑了一下,继续跟林家瑞说话。过了一会儿,林家瑞叫拐子过去,吩咐了几句。拐子“嗯”了一声,跳上马车离开了坟场。
伍连德朝金木走来,伸出右手。金木忙放下相机,伸手去握,伍连德转身一绕,到了金木后头,解开了金木口罩上的结,紧了几下,重新系起来。他拍了拍金木,说你这么系口罩会松,不留神就开了,“Cover completely——嘴巴和鼻子。”金木一愣,没听明白。
林家瑞忙解释,说伍博士让你把嘴巴鼻子捂紧。伍连德从小讲英文和广东话,官话讲得不利索。在东北期间,他向朝廷汇报情况,是特批的政府专线,直接用英文发给外务部。遇到和地方官员沟通,全靠林家瑞做翻译。
金木问林家瑞,安排什么时间采访伍博士。没等林家瑞接话,伍连德摆摆手,说采访暂时不用了。他往四周扫了一眼,皱起眉:“要先处理这些——尸体。金记者,你不如回去吧,这里很危险。”
金木看了看林家瑞,说报社不都联系好了吗,半天时间就够。林家瑞点点头,又和伍连德商量。伍连德却没再说话,走到路中间,看着坟场大门方向发呆。他在等哈尔滨的各级官员到来,向他们提出自己的方案:焚尸。
之后的一整天,金木又多次提起采访的事,伍连德始终没答应。他甚至没和伍连德说上几句话。倒是哈尔滨的道台和几个知县,跟金木抱怨了一通,自从隔离开始,傅家甸更加人心惶惶,除了疫情,还有几千口无家无业的流民无处安置。他们认为,疫情蔓延,无力可挡,哈尔滨凶多吉少。
焚尸的建议,震惊了所有官员。他们刚刚接受了毁伤“身体发肤”的西医解剖——毕竟被剖的是个日本人。但是,他们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烈火焚尸。死者为大,入土为安。不能安葬,便是死而不得其所,对祖宗的大不敬。更何况,一次要烧几千具尸体!
提出焚尸建议后的情况,伍连德自传的记述很简单:地方所有的领导者,一致同意支持他奏请朝廷允许火化这些鼠疫死者的尸体。其他文献记载则详略不同。综合各种资料,可以推测,焚尸的建议最初遭到各种质疑。
2012年有部电视剧,叫《浴火危城》[9],演绎了这场鼠疫的故事。编剧给伍连德制造了巨大的阻碍:不但当地满汉民众反对,朝廷也死活不同意焚尸,迟迟不给回音。无奈之下,伍连德先向俄国医院求助,说服他们烧掉俄国人的尸体。然而,朝廷依然坚持焚尸是“大逆不道”,摄政王载沣称火葬“违反祖制,异想天开,易引发民乱”。
危急关头,伍连德孤注一掷,下令焚尸。傅家甸百姓聚众阻止,伍连德当众发誓,一桶柴油浇在身上,要与尸体一同焚烧。
历史的实情,没有丝毫的浪漫与狗血。金木的记录中说,当时,除了一名姓于的道台认为“活命更要紧”,其余官员乡绅都模棱两可,并未表态。有人提出全城灭鼠,有人建议开春后挖坑掩埋,还有人提出假设:完全隔离染病的人,封锁傅家甸——“弃之不顾,或可绝患”。
即便是当时参与防疫工作的西方人,也有不少人瞧不上伍连德的隔离方案和焚尸建议。查找资料时,我在《1910——1911满洲大鼠疫》(The Great Manchurian Plague of 1910——1911: The Geopolitics of an Epidemic Disease)里,发现美国外交官员格林[10]发给领事馆的一段汇报。
汇报里说,这个号称受过欧洲医学训练的年轻中国人,和他的专业助手,每天观察、报告、做实验,从早上九点半工作到下午四五点,但并没做什么实质工作,死亡人数仍然每天上升——“这是在浪费政府人力和经费”。
虽然伍连德是朝廷任命的总医官,但整个东北防疫队伍里,有俄国、日本、美国、法国、英国、德国等国家的专家,还有中国的中医。支持、反对、回避、嘲笑——什么声音都有。
伍连德没争执,带着林家瑞回到防疫局,提笔便拟写奏折。他说,隔离已经做到位,死亡人数却与日俱增,尸体不烧,鼠疫就不灭。请奏朝廷,是为了让傅家甸的官员闭嘴。写完电文,他递给林家瑞,让他翻译成中文,一式两份发到北京。林家瑞接过电文扫了一眼:“三天处理完尸体,办得到吗?”
伍连德摇摇头,说不清楚,但只要恩准了,就必须做到。他让林家瑞准备煤油,朝廷回信前,先把已经撤空的感染住宅区烧了,一点不能留。

防疫人员焚烧街道,图片来自《哈尔滨傅家甸防疫摄影》
这时,金木问了伍连德一个问题:“伍博士,你害怕吗?”
伍连德停下笔,站起身走到金木跟前。这时,他已经摘了口罩,脱下防疫服,身上穿着绿色的军装。他看了看金木,鬓角浸出几颗汗珠,微微扬起下巴,绷了绷厚厚的嘴唇:“不但怕,还恐惧。”他回到桌前,拿起死亡人数统计表看,“要不是害怕,我也没那么大胆子。”
说完,他告诉金木,要是不愿回京,就回旅馆待着——傅家甸只有病人和防疫人员,不需要看热闹的记者。
隔离
伍连德的电文奏折到了外务部,送到外务部右丞相施肇基[11]手里。一个月前,正是施肇基向朝廷举荐伍连德赴东北防疫的。
施肇基在回忆录中写道:“乃请政府简派余为防治大臣,而由余任伍连德医师为会长,任会议主席。”这里说的“会”,是指各国医学专家组成的“万国治疫大会”。伍连德年纪最轻,资历最浅,全仗施肇基背后力挺,才全权主持了防治工作。
伍连德请求火葬的电文,算得上生死之托。治疫已近两月,整个哈尔滨和长春、沈阳等地,都按伍连德的隔离方案操作。要是准了火葬,情况还不好转,就是千古罪人。施肇基决定向上头请一道圣旨。大年三十晚上,他连夜去了摄政王府,请求载沣下旨——这位摄政王,就是汪精卫刺杀未果的那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