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无边无际的哀伤 1952年(第10/29页)

三癞子悚然心惊,连忙说:“多谢郑委员提醒,晒干后,我马上就收起来。”

郑马水说:“你家胡二嫂呢?”

三癞子说:“她在楼上困觉。”

郑马水说:“哦,你们家的小吃店不开了,那房子空着吧。”

三癞子说:“空着,空着。”

郑马水说:“你画像那么赚钱,以后小食店也不会再开了吧。”

三癞子连声说:“不开了,不开了。”

郑马水笑了笑,说:“那就好,那就好。”

三癞子转念一想,郑马水问小食店还开不开,有什么意图?他试探着说:“郑委员,你的意思是?”

郑马水口气生硬起来:“你们家就两个人,就有两处房子,有人还没有地方住,你说这公平吗?”

三癞子说:“谁没有房子住?”

郑马水说:“没房住的人多去了,如果外面再有麻风病人送进来,就更多人没有地方住了。”

三癞子说:“小食店可是胡二嫂的房子。”

郑马水说:“你讲得没错,是她的房子,那可是你们登记结婚以前的事情了,现在,那房子是你们一家人的,不能算两家了。那有一家人有两处房子的,成地主老财了。”

三癞子说:“我们可不是地主老财,我们也不要做地主老财。”

郑马水说:“算你还明白事理,你以为地主老财是那么好当的,搞不好要杀头的。”

三癞子听了他的话,两腿发软,说:“那,那你看怎么办?”

郑马水说:“还能怎么办,匀一处房子出来交公,然后再分给没有房子住的人。我再和你说了,这就算是政府正式通知你了,腾一处房子出来,越快越好,腾好了告诉我。留画店还是留小食店,随便你,你和胡二嫂商量清楚,到时不要反悔。听清楚了吗?”

三癞子说:“听清楚了,听清楚了。”

郑马水扬长而去。

一只癞皮狗跑过来,用鼻子去闻钞票的味道,三癞子举起火钳,愤怒地嚎叫:“滚开,滚开——”

癞皮狗无聊地慢吞吞地走了。

郑马水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朝三癞子投来凌厉的目光。三癞子陪着笑脸说:“郑委员,对不起,我不是说你的,我是说狗的。”

郑马水咬咬牙,说:“谅你也不敢!”

三癞子心里骂道:“狗都不如的东西。”

钞票晒干后,他拿着钱到粮店里去买米,粮店的工作人员说:“没有米了,过两天看看有没有进来。”三癞子心里异常失望,说:“米都没有了,你店门还开着干甚么?”工作人员说:“粮店是公家的,你以为是私人的店呀,我们有上班制度的,没有米了,店也照样要开,否则上面来检查,发现了要开除的。”三癞子说:“规矩还真多。”工作人员斜了他一眼,说:“和你讲不清楚,回吧,等有米了再来。”

三癞子心里十分不爽。

怎么会没有米了呢,难道是那个工作人员故意不把米卖给自己?

本来,他想把米买回去后,博得胡二嫂的开心,然后再和她谈房子的事情。他很清楚,要胡二嫂让出一处房屋来,她肯定不会答应的,会和他闹翻天。另外,也可以把那麻风病人拿过的钱花掉,免得拿回家,让胡二嫂恶心。米也没有买到,钱也没有花出去,还要交出一处房屋,这真是屋漏偏缝连夜雨呀。

他回去该如何向胡二嫂开口。

三癞子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回家,等着胡二嫂拿着锅铲砸自己的脑袋了。

9

就在三癞子给麻风病人朱福宝画像的这个晚上,三癞子的命运又遭遇了一次根本的改变。

夜幕降临,秋风乍起,空气中漂浮着浓郁的粉尘,每一粒风尘仿佛都带着麻风病毒。每家每户的门扉和窗门都关得紧紧的,可是,被呜咽的秋风搅动的风尘还是无孔不入,它们肆无忌惮地通过房屋的各种缝隙,侵入那些贫苦家庭。

这些日子以来,很多人家都是每天吃一顿饭,三癞子家也一样。晚上,三癞子和胡二嫂的晚饭是地瓜干熬的稀粥,里面只放了一点点米,只看得见地瓜干,看不到米粒。地瓜干稀粥就着酸腌菜,没有一点油水,难以下咽。胡二嫂强忍着把地瓜稀粥咽落肚,不久就烧心反胃,想要呕吐。见她要吐,三癞子就焦虑地说:“老婆子,忍住,忍住。千万不能吐,吐掉了就白吃了,浪费粮食呀。”胡二嫂说:“不能吐,不能吐,吐掉了这个长夜怎么熬过去。”三癞子说:“对,对,千万不能吐。”

胡二嫂实在难以忍受。

三癞子掐住了她的人中,说:“忍住,忍住。”

胡二嫂说:“好些了,好些了,别掐了,皮都掐破了。”

三癞子松了手,胡二嫂的人中被掐出了一道深深的指痕。三癞子说:“躺下吧,躺下会更好受些。”胡二嫂躺在床上,三癞子把手放在她胃部,轻轻揉搓。胡二嫂说:“别揉了,这样更加难受。”三癞子守在她旁边,欲言又止的样子。胡二嫂说:“你有心事?”三癞子叹了口气说:“有件事情,要和你商量。”胡二嫂说:“那你就说呗,叹甚么气呀。”

三癞子说:“我说不出口。”

胡二嫂说:“你有甚么说不出口的,快说吧,别卖关子了。”

三癞子说:“我说可以,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情。”

胡二嫂说:“甚么事情?”

三癞子说:“不许生气。”

胡二嫂说:“那不一定,看你说甚么事情了。”

三癞子说:“那我还是不说了。”

胡二嫂又要吐的样子,三癞子又掐住了她的人中,这次掐得更狠了。胡二嫂痛得忘记了呕吐,叫道:“三癞子,你这个挨千刀的,要掐死我呀。”三癞子松了手,说:“不用力点,没用。”胡二嫂痛得眼泪都出来了,抹了下眼睛说:“你去死吧。”三癞子笑笑:“我死了,谁照顾你。”胡二嫂说:“大不了一起死。”三癞子说:“死很容易,活着难哪!”胡二嫂说:“好啦,别死呀活呀的了,快说吧,你要和我说甚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