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无边无际的哀伤 1952年(第11/29页)
三癞子叹了口气,就把郑马水的话告诉了她。胡二嫂一听就火了,大骂郑马水不是东西。骂完后,抽泣起来。三癞子不知所措。胡二嫂抽泣着说:“小食店那房子是我前夫的啊,他带着我们的孩子走了,就把房子和店面留给了我。叶落归根,他们终归有天要回来的,要是房子被收走了,他们回来后就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三癞子说:“莫哭,莫哭,我晓得你心里还记挂他们,可是眼下的事情更急呀,要是不交出一套房子,把郑马水惹恼了,给我们戴上土豪劣绅的帽子,那就麻烦了。”胡二嫂说:“他正会这么干吗?”三癞子说:“我可不吓唬你,你想想,猪牯以前也对他不错,到头来,他还不是把人家一刀捅了,何况是我们,我们和他非亲非故,下起手来不更狠。”胡二嫂浑身打颤:“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呀,怎么就不能让人过几天安生的日子。”三癞子说:“只要我们交出去一处房子,就没有问题了,你考虑一下,交哪个房屋出去?”
胡二嫂不说话了。
三癞子吹灭了灯躺在她身边,也不吭气。
空气中充满了粉尘的味道,还有种隐隐约约的臭味。屋外风紧,吹得窗棂嘭嘭作响。三癞子伸出手,摸了摸她干瘪的乳房,胡二嫂把他的手拿开,侧过了身。三癞子从背后抱住她,胡二嫂说:“你让我清静点,好不好。”三癞子没有说什么,放开了手,平躺在床上,瞪着双眼,看着黑乎乎的屋顶。
三癞子无法入眠。
不知过了多久,胡二嫂竟然打起呼噜来了。三癞子心里说,女人就是没心没肺,那么容易就睡着了。三癞子听着胡二嫂的呼噜声,觉得身上发冷,有种孤独感袭上他的心头,他想哭,却哭不出来。
窗外的风声中,夹带着细微的脚步声。
耳朵从来都很灵敏的三癞子,听出了那细微的脚步声。
脚步声在阁楼的窗户底下停止了。
狗在呜咽,是那条癞皮狗在呜咽?狗在夜晚呜咽,证明它看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三癞子从小就混迹在黑夜的神鬼之中,一个人睡在土地庙里,也敢在月黑风高的深夜,独自走向鬼气森森的五公岭。可是今夜,他感觉到了恐惧,越来越浓重的腐臭味从木格窗户的缝隙中透进来,这和一般死人的腐臭味不太一样,它可能具有传染性。三癞子的心一阵一阵狂乱地跳动,双手使劲按在心口也压不住。
他听到有人在窗外攀爬的声音。
他想爬起来,点亮油灯,推开窗,看个究竟。
但是,他不敢起来。
深重的恐惧压迫着他的身心,的确,三癞子从来没有如此恐惧。他曾经是唐镇的活神仙,什么也不怕,现在时过境迁,他也过上了正常人的日子,而且还是个穿长衫的画匠,似乎高人一等。这个世界就是如此,一无所有的人是无所畏惧的,拥有了一定的物质和地位后,恐惧感就随即产生,因为害怕失去。
窗户门好像被一只手推开。
三癞子听到了叽咕叽咕的声音,这种声音三癞子仿佛在哪里听过,那是从喉咙里发出的声音,从这种声音中,三癞子可以判断出,这个喉咙是有毛病的喉咙,最起码是喉咙红肿,声音受到了限制,甚至有更加严重的毛病。三癞子想起来了,白天给麻风病人朱福宝画像时,他的喉咙里就多次发出这样的声音。三癞子觉得不可思议,就是朱福宝晚上偷偷的溜出来,他畸形的手脚也很难从外面爬上阁楼里来。
如果不是朱福宝,那么会是谁?
窗门果然被打开了,里面的插销竟然自动脱落,掉在杉木楼板上,当啷一声。
插销掉在楼板上的声音没有吵醒死睡的胡二嫂,她的呼噜声还在继续,对将要发生的如何事情都无动于衷。三癞子企图弄醒她,这样两个人都醒着,或者不会那么恐惧。三癞子来不及把胡二嫂弄醒,一个黑影就来到了床前。
风从洞开的窗户灌进来,把蚊帐口吹开了,蚊帐布在三癞子头脸上掠过来又掠过去,让三癞子眨巴着眼睛。月光也从窗外漏进来,他可以看到床前站着的人的轮廓。三癞子颤声说:“你,你是谁?”
站在床边的黑影说:“我是朱福宝。”
他的声音如此清晰,就像是得麻风病前一样。
而且,从喉咙里发出的叽咕叽咕声也消失了。
三癞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病好了?那么快就好了,就那么一天的时间?三癞子说:“你不是朱福宝,不是。”朱福宝阴测测地笑了,说:“我怎么不是朱福宝,难道你是朱福宝?你忘了,你给我画像,忘了让我把钱放在地上?”三癞子说:“那,那你要怎么样?”朱福宝说:“你看不起我,别人看不起我,没有关系,你是甚么东西,也敢狗眼看人?你还嫌我的钱脏,甚至骗我,说把我画得和得病前一样好,你连我的左眼上角的那颗小痣都没有画进去,那是我吗?我得了麻风病那么可怜了,你还要骗我,侮辱我,你还有点人味吗?”
三癞子说不出话来了,浑身冰凉。
朱福宝又说:“你不是说我不是朱福宝吗,来,我让你摸摸我左眼上角的痣。”
说着,他把手伸进了蚊帐,抓住了三癞子的右手,低下头,让三癞子摸痣。朱福宝畸形了的手还那么有力,三癞子无法挣脱。他摸到的是粘粘的东西,那是朱福宝脸上的脓血吧,三癞子大叫起来:“不要——”
朱福宝笑了,笑得十分开心。
接着,他把三癞子的手腕掰了一下,三癞子疼痛极了。
朱福宝说:“三癞子,你不是神气吗,会画像吗,是唐镇的画师吗。告诉你,你不是宋柯,甚么也不是。从现在开始,你再也画不出东西来了,你还是回去挖你的墓穴吧,你只能干那下贱人干的活。”
三癞子浑身被冷汗湿透了。
朱福宝松开了手,走到窗户边上,跳了下去。
窗门无声无息地关上了。
月光也被关在了外面,阁楼里留下的只是浓郁的腐烂味儿。
三癞子嗷嗷大哭,像个受惊的孩子。
胡二嫂的呼噜声终于停了下来,她听到了丈夫的哭声,连忙说:“三癞子,你怎么哭了?”三癞子颤抖着,说:“我怕,我怕——”胡二嫂有点吃惊:“好好的,你怕甚么?”三癞子说:“朱福宝,他,他来过,还掰断了我的手腕。”胡二嫂惊叫了声:“啊——”她赶紧下床,点亮了油灯。她在阁楼里检查了一遍,没有发现朱福宝来过的如何痕迹,而且,她检查了三癞子的手腕,完好无损。她松了口气说:“三癞子,你一定是做梦了。”三癞子还在嗷嗷大哭。胡二嫂说:“唉,你怎么长不大,总是这么孩子气。”她吹灭了灯,上了床,把三癞子的头抱在怀里,轻声说:“我的好孩子,别哭,别哭,妈姆抱你,乖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