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中 风呜咽(第6/15页)

钟七有时会在深夜里回到家里,摸进卧房里,点亮油灯,看着小床上两个熟睡中的儿子。两个孩子还不懂事,在他们的母亲死后,他们哭过几天,然后就渐渐平息,很快就适应了无母的生活。钟七面对无知的两个儿子,内心也会涌起一股酸楚。短暂的良心的发现使得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沈文绣,钟七会从某个隐秘的地方找出沈文绣的画像,在飘摇的油灯下端祥着,钟七用手轻轻地摸着画像中沈文绣的头发和她的脸,仿佛是在抚摸真实的沈文绣,钟七的眼睛也潮湿了。

沈文绣是多好的女人呀!

钟七想,自己这一辈子是再也碰不到像沈文绣这样的女人了。她善良而又吃苦耐劳……钟七不能想沈文绣的优点,一想,他就想拔出枪来把自己崩了……逍遥馆那个叫杨飞蛾的妓女是什么东西,她怎么能够和沈文绣比?她竟然还想让他把她赎出来,还说要做他的老婆。钟七想到这里,突然听到房门外的厅里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

“谁——”尽管放松了对游武强的警惕,但是钟七听到叹息声后还是十分的紧张。他从枪套里拔出了盒子枪,走到门边,打开了门,门外的厅里黑漆漆的一片,他不知道在那黑暗中是不是站着一个人或者别的什么东西。钟七有些恐惧,其实他的胆子并不大,别看他五大三粗的。黑暗中没有人回答他,钟七还不敢走到黑暗中去,他就那样站了一会,端着盒子枪的手有些颤抖。

钟七“呯”地把门关上了。

他把沈文绣的画像藏好,准备睡觉。他刚刚脱掉外衣,就看到两个儿子都醒了,他们无言地坐在床上,愣愣地看着钟七,两个孩子的眼神都是那么的空洞。

钟七对他们说:“你们怎么不睡觉?”

他们仿佛没有听到钟七的话,还是用空洞的目光看着这个叫做父亲的人,钟七在他们漠然的注视中,不寒而栗。

门外像是有人轻轻地走过。

其中一个孩子突然对钟七嗡声嗡气地说:“奶奶用针扎个小人,她说,那个小人是你,奶奶说,她要扎死你!”

另外一个孩子叽叽地笑起来,笑声很冷……

8

这一年最热的时候,也是唐镇人收成的季节。虽然说雨季里的大水十分骇人,但大水没有冲破河堤,毁坏唐溪两边的田地。奇怪的是,今年唐镇人的收成特别好,每亩地的水稻都多收了一石谷子,就是交掉租子,谷仓里也是满满当当的,就连唐镇下辖的那些乡村,也是大丰收。镇长私下里对钟七说,唐镇的丰收可能和他老母埋在龙穴上有关。钟七表示同意,还顺势拍了游长水的一通马屁。尽管在游武强的问题上,游长水因为和游武强不和,还是站在钟七的立场上处理问题,可钟七总觉得在游武强和沈文绣的事情发生后,游长水对自己不像从前那样信任了,这也难怪,游长水毕竟和游武强是亲叔侄,他们是打断了骨头也连着筋呀!所以游武强总是抓住时机拍游长水的马屁,尽量的和游长水保持着一种亲密的关系。也许是因为丰收,或者说这年最热的天里也十分凉爽,唐镇竟然在三个月里都没有死一个人。唐镇如果不死人,这对宋柯和棺材店的老板张少冰以及三癞子都不是什么好事情。

9

在这个早稻收成的季节里,唐镇的画师宋柯总是在白天里闭门不出,经常在晚上的时候离开唐镇,到那没有人知晓的地方去。三癞子有几次偷偷跟在他的后面,企图发现什么秘密,结果无功而返,哪怕他跑得比狗还快,也追不上宋柯,而三癞子自己在山里走着走着就在夜里迷失了方向。

三癞子没有勇气再去追踪宋柯,不仅仅是因为他根本就追不上宋柯,而是他内心里对那个白衣女人的恐惧。在某个晚上,白衣女人又出现在了他面前。白衣女人站在朦胧的月光下,冷冷地对他说:“你还想肚子痛吗?”

三癞子看不到她的脸,她的脸在朦胧的月光下就是一块苍白的布。三癞子想起蛇在肚子里搅动噬咬着自己的肠胃,就情不自禁地冒出了冷汗,他站在土地庙外面的空地上,浑身筛糠似地发抖。他情愿死,也不愿意肚子里有条蛇在钻动。三癞子对那影子般的白衣女人说:“不,不,不想——”

白衣女人冷冷地说:“不想的话,你以后就不要在晚上的时候跟在宋画师后面了,如果再被我发现你跟踪宋画师,我就……”

三癞子朝白衣女人跪下了:“我再不敢,再不敢跟踪宋画师了——”

白衣女人飘忽而去。

三癞子担心着宋柯,他不知道宋柯会怎么样,但是有一点他是肯定的,宋画师越来越危险。三癞子心里很清楚,宋柯一定到白衣女人那里去的。三癞子也去过两那地方,一次是被白衣女人让一条小蛇滑到他的肚子里去,逼他去杀死老画师的土狗;另外一次是在他杀死老画师的土狗后,白衣女人把他弄到那地方,把他肚子里的小蛇给取了出来……两次去,三癞子都是在昏糊姿态中的,根本就记不住那地方的具体位置,可他知道,就是在五公岭往西的鸡公山的黑森林里。三癞子想,宋柯一定是在夜晚时和他去的是同一个地方,面对的同样是那个白衣女人。白衣女人为什么要逼他去杀死了老画师的土狗,为什么宋柯会去那个神秘的地方,这些对三癞子来说,都是浓雾里遮隐着的巨大谜团。

……

连续几天,宋柯没有在晚上出门。他只要听不到女人的召唤声,就不会去深山老林的小木屋里去,奇怪的是,只有女人的召唤声出现,他才能找到通往小木屋的道路。有时,宋柯心里特别的厌恶那个叫凌初八的女人,可他似乎又离不开她了,宋柯对凌初八有了一种奇怪的依恋感,他知道那和爱情无关,那是他生命本能的需要。

宋柯这天起了个大早,他还是自顾自地往唐镇西头走去。

街上早起的人都躲着他,好像宋柯是瘟疫。

屠户郑马水看到宋柯瘦长的身影从街上走过,狠狠地把杀猪刀剁在案板上,这个平常身上充满的永远洗不干净的猪肉臊味的人,也用手捂住了嘴巴和鼻子,等宋柯走过去之后,他才把手掌从嘴巴上拿下来,在鼻子前扇了扇,说了声:“真臭!”

宋柯根本就不会理会唐镇人对他产生的任何表情和言语,他从来就没有融入过唐镇的生活,他是个孤独的异乡人,也是唐镇的局外人,他想自己总有一天会离开唐镇,到另外一个地方漂泊。

宋柯走上河堤,朝五公岭的那片山坡望去,此时太阳还没有出来,这个清晨又没有雾霭,能见度特别好,宋柯可以看到那片山坡上的一个人影,他很清楚,那是三癞子。宋柯想,三癞子一定又是在挖墓穴了。宋柯走下河堤,晃过颤悠悠的小木桥,踩着露水打湿的野草,朝三癞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