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下 人呜咽(第15/16页)

凌初八在县城里招认了她在唐镇下蛊毒死朱贵生等十几人的事实,但是她没有说为什么要下蛊杀人。关在县城大牢里的凌初八身上散发出熏人的恶臭,那是浇在她身上的狗血变质散发出来的恶臭。每天早晨,狱卒都会把一盆狗血从她的头顶浇下,那时,凌初八浑身颤抖,像是被抽去筋脉那样痛苦不堪,她眼睛里的红色也渐渐地褪去。

三癞子在凌初八被捉走后,镇长游长水赏给了三癞子两块大洋,三癞子接过那两块大洋时,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显示出兴奋的表情。他只是默默地离开。镇长游长水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三癞子提了一桶狗血,来到了黑森林的那间小木屋前,往屋里泼着狗血。泼完狗血,三癞子就在森林里拣来了很多干树枝,堆在了小木屋的四周,然后,他用火石点燃了一把火。

小木屋燃烧起来。

三癞子闻到了肉体烧焦的味道,他仿佛看到无数条毒蛇在挣扎,在大火中爆裂。

他的脸上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

民国三十五年农历十二月二十五日,这是春节前最后一墟日,唐镇每年的这个墟日都是最热闹的。拿屠户郑马水来说,他杀了一个晚上的猪,他相信他杀的十几头猪会在这个墟日卖得精光……宋柯在这天起了个大早,天还没有亮,他就踏着星光和冬天的晨霜,走上了通向县城的山里。有一种奇怪的声音在召唤着他,宋柯觉得自己的身体飞了起来,本来要走几个时辰的路,两个时辰就走完了。宋柯来到县城,准确地来到了县城西北角的罗汉岭半山腰的刑场上,自古以来,这里都是杀人的地方,尽管这是个阳光灿烂的好天,也笼罩着浓重的煞气。宋柯在这里等待着。

正午时分,在县城里游完街的蛊女凌初八被押到了罗汉岭刑场。

围观的人很多,他们的脸上没有笑容,目光都十分阴郁。

宋柯看到了浑身上下淋满了狗血,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了的凌初八,他的心颤抖着,感情十分复杂。宋柯的身上顿时散发出浓郁的腥臭味。很多看热闹的人都捂上了鼻子和嘴巴,就连脸上蒙着白布行刑的侩子手也皱起了眉头。大家都以为浓郁的腥臭味是从凌初八的身上散发出来了,而忽略了宋柯。凌初八低着头,似乎没有看到宋柯。

宋柯走到了行刑官的面前,对他说:“我有一个请求,我可以在杀凌初八之前,给她画一幅像吗?”

行刑官说:“你是什么人?”

宋柯平静地说:“我是凌初八的丈夫。”

行刑官的目光在宋柯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会,眼泪莫名其妙地滚落,他擦了擦眼睛,对宋柯说:“去吧,要快点,只给你二十分钟的时间。”

腥臭味越来越浓郁,把所有人的泪水都熏出来了。

只有宋柯没有流泪,他来到跪在那里反绑着双手的凌初八面前,坐了下来,把画夹放在两腿上,开始给凌初八画像。凌初八始终低着头,没有抬头看宋柯一眼。宋柯十分平静,他一笔一笔地在画纸上涂抹着,轻轻地说:“初八,你为什么要下蛊杀人。”

凌初八的呼吸粗重起来。

宋柯知道,她是在呼吸自己身上的腥臭气味,他也知道,以后再也不会有哪个女这样呼吸他身上的味道了。

凌初八轻轻地说:“为了你,我在此之前,从来没有害过人,为了活下去顶多在树上下蛊。你是画师,如果没有人找你给死人画像,你会多么的难过;你说你是男人,你不想让我养活你,可没有人找你画像,你怎么能够赚到钱,怎么能够体现你男人的尊严!”

宋柯平静地说:“初八,你别说了,我全明白了。”

凌初八还是低着头:“我还想对你说一句,宋画师,我一生中唯一的心肝哥,我在三癞子把那条土狗弄死的那个晚上,就进入了画店的阁楼里,给你下了蛊。我活着,你什么事情也没有,我死,你也会死。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了。对不起,我的心肝哥——”

宋柯无语。

他不到二十分钟就画完了凌初八的画像。

宋柯站了起来,在暮冬的阳光之雨中离开了凌初八,离开了所有人的视线。

凌初八的头终于抬了起来,对侩子手说:“来吧!”

眼睛里一直淌着泪水的侩子手迫不及待地走到了凌初八的跟前,举起了寒光闪闪的鬼头刀。侩子手大吼了一声,手起刀落,一片血光,凌初八的人头滚落在地……

25

宋柯回到了唐镇。他把自己关在了画店里。唐镇人在准备着过年,到处都洋溢着喜庆的气氛。这个年关天气都十分晴朗,晴朗的天气和温暖的阳光几乎和宋柯无关。宋柯一直紧闭着门扉,躺在画店阁楼的眠床上等待着死亡的来临。从县城回来后,他就发现自己没有力气了,连拿画笔的力气也没有了。躺在眠床上,他的头脑异常清醒,四肢却无法动弹,肚子里有响动,似乎有无数条青蛇在游走。当他刚刚得知凌初八用蛊术杀人的消息时,宋柯内心充满了恐惧。现在,他已经彻底平静了。一切都会在该到来的时候到来,这是他的宿命。

大年三十的前夜。宋柯孤寂地躺在眠床上,怀里抱着凌初八的画像。

阁楼里没有灯火,自从他从县城回来后,他就没有点灯。

他希望床底下附在画像上的鬼魂出现,和他说话,可那些鬼魂仿佛都已经远去,床底下再没有传来怪异的声音。对此,宋柯十分失望。不过,他想,自己很快就会加入到他们的队伍,可他什么也不想说,他只想在死后去找那个叫苏醒的女人,问她为什么会在某个春天的夜晚,突然闻到他身上出现的腥臭味,其实,在那个春天的夜晚之前,他身上从来没有过这种让他逃离上海,逃离苏腥的腥臭味……

是的,宋柯听到了一种召唤。

那是由很多笑声组成的召唤,从遥远的森林里传来,从开满鲜花的山谷里传来,从清澈的溪流中传来……宋柯在黑暗中露出了笑脸,然后闭上了眼睛,一切是那么的平静,不像想像中痛苦……

那个晚上,三癞子第一次穿上新鞋。

那是宋柯给他买的新布鞋。

三癞子心里明白,新鞋是宋柯买给他的,唐镇没有一个人会这样做。他穿着那双新鞋睡去。

三癞子醒来时,浑身冷汗,他梦见宋柯死了。

三癞子爬了起来,跳下神坛,出了土地庙的门,朝镇街上狂奔而去。

三癞子站在画店的门口,大声喊着宋柯的名字。

没有人回答三癞子。

三癞子撞开了门,摸上了阁楼。他用火石点亮了油灯。宋柯躺着眠床上,身体已经僵硬了,他的肚子鼓起来,脸色还是那么苍白,还带着一丝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