愁眼西纳特拉 2000(第2/5页)

他的大女儿凯蒂现在正处于这个阶段。十九岁的黄金年华,又是如此美丽——她体内的荷尔蒙想必如惊涛骇浪般汹涌地翻搅着。但近来他却在她身上嗅到了某种从容优雅的气息。他不知道这到底是打哪儿窜出来的——有的女孩儿就是能从容不迫地蜕变成女人,有的则一辈子都是小女孩儿——但他的凯蒂,却似乎在一夜之间就脱胎换骨,散发出一股沉着优雅,甚至是清澈祥和的气息。

下午在店里,她在吉米颊上轻轻一吻,说了声:“待会儿见,爸爸。”然后便离开了。一直到五分钟后,吉米才突然意识到,她的声音竟还在他脑海中幽幽回荡。那是她母亲的声音,他突然惊觉,比她原本的嗓音微微低沉了些,也更自信了些。吉米一下子出了神,回想着她母亲的声音何时在她的声带上落了户,生了根,他之前为何从未注意到?

她母亲的声音。她那十四年前就过世了的亲生母亲,如今却透过他俩的女儿回到吉米身边,轻声说道:她是个女人了,吉米。小女孩终于长大了。

女人。老天,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大卫·波以尔那晚压根儿没打算出门。

没错,那是周六的夜晚,是经过漫长而辛苦的一周终于到来的周六夜晚;但大卫已经到了那种对周六和周二感觉差不多的年纪,去酒吧喝酒不会比一人在家独饮好玩到哪儿去。待在家里或许还更好些,至少电视遥控器掌握在你手里。

所以后来——一切都已发生的后来——他是这么告诉自己的:命运,一切都是命运作祟。这已经不是命运第一次插手大卫·波以尔的生活了——即使不是命运,至少也是运气,但绝大多数都是厄运。但在那个周六夜晚之前,这只插进来的手与其说是帮手,不如说是某种阴晴不定、有点儿暴躁易怒的怪手。命运百无聊赖地坐在云层深处,某个声音跟他说,今儿个没事干哦,命运老兄?命运说,嗯,是有点儿无聊。既然没事就干脆来整整大卫·波以尔吧,寻点儿开心也好,看看能不能让自己心情好一点儿了。

所以说,命运到底插没插手,大卫总是一眼就能看出来。

也许,在那个周六晚上,命运正在开生日宴会或别的什么,心情大好之余决定放可怜的老大卫一马,让他好好发泄一下而不必承担后果。命运说,去吧去吧,大卫,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吧,我保证你无后顾之忧。又好比史努比漫画里的露西,哪一天终于大发慈悲,愿意捧稳手中的球,让查理·布朗好好踢一次球。因为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因缘巧合,都不曾计划过。事后好几个深夜,大卫独坐桌前,摊开双手,仿佛面对着陪审团似的对着空无一人的厨房喃喃说道:真的,你们必须知道,没有人计划过这一切。

那晚,他送儿子麦可上床后独自下楼,打算去冰箱拿罐啤酒,却遇到了他老婆瑟莱丝。她告诉他今晚是她的周六聚会夜。

“这么快又轮到了?”大卫打开冰箱门。

“已经四个礼拜啦。”瑟莱丝以轻快的、半像哼唱的嗓音说道。她这种声音有时会让大卫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啃噬他的脊椎似的,让他浑身不舒服。

“哦。”大卫靠在洗碗机上,一把扯起啤酒拉环。“你们今晚打算看哪一部电影?”

“《亲亲小妈》。”瑟莱丝两眼闪闪发亮,合掌说道。

每月一次,瑟莱丝会和她在欧姿玛美发沙龙的三个同事在她和大卫的公寓里举行聚会。四个女人通常就是帮彼此算算塔罗牌,喝一大堆红酒,再挤到厨房里试些新收集的食谱,最后还要看一部傻兮兮的文艺爱情片。剧情不外乎就是一个芳心寂寞的女强人终于在哪个浪子身上找到了真爱;再不然就是两个小马子在经历过一堆所谓的人生风浪后,终于洞悉了人性友情的真谛——这通常发生在其中一人染上了什么致命的恶疾后,而且电影最后一幕八成就是女主角躺在一张广阔如秘鲁的豪华大床上,漂漂亮亮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在这样的周六夜晚,大卫通常有三种选择:他可以待在麦可房间里看着儿子睡觉;或者躲到他和瑟莱丝的卧室里,盯着电视屏幕猛按遥控器;或者干脆出门找一家酒吧图个耳根清净,万一浪子终于觉悟爱情诚可贵但自由价更高,因而决定转身绝尘而去时,那群娘儿们免不了又要一阵抽抽搭搭,吵得他连遥控器都按不下去。

大卫多半选择出门。

今晚也不例外。他喝光手中的啤酒,在瑟莱丝脸上轻轻亲了一下——她用力回吻他,还伸手在他屁股上捏了一把时,他胃里暖暖地起了一阵小小的涟漪——然后他出门下楼,经过麦卡利先生门前,走进平顶区的周六夜晚。他可以走去巴克酒馆,或者是再多走几步路去瓦伦酒吧。他站在公寓大门口,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决定开车。说不定会上尖顶区,瞄几眼那边的大学小妞,还有那堆近来成群进驻尖顶区的死雅痞——尖顶区眼看就要沦陷在那些家伙手里了,平顶区也快要不保了。

那群富裕的雅痞已经在平顶区铲平了好几栋老旧的三层公寓,取而代之的是一幢幢安妮女王时代风格的别致建筑。他们在旧公寓四周搭起脚手架,毫不留情地把旧屋连根铲起;然后,在建筑工人日夜进出三个月后,某个穿着名牌休闲服饰的雅痞便会开着他的豪华汽车,停在“安妮女王”门前,从车里搬出一个又一个上头写着“陶仓家饰精品”的纸箱,往屋内走去。轻柔的爵士乐绵延不绝地透过纱窗往外流淌。他们还会在鹰记酒类专卖店买些甜葡萄酒之类的狗屁不通的玩意儿,然后牵着他们那些比老鼠大不了多少的宠物狗在附近溜达。他们恐怕还会请专人来修剪门前那块小不溜丢的草坪。到目前为止,他们只搞掉了盖文街与度湄街交叉口附近的几幢旧公寓,但如果以尖顶区为样板,不久恐怕连平顶区最南边的州监大沟附近都会出现一堆绅宝汽车和精品美食店的购物纸袋。

就在上星期,大卫的房东麦卡利先生故作不经意地跟大卫说道:“这附近房价涨得厉害哪。厉害得吓人。”

“您老就等着吧,”大卫边说边回头望了望这幢他住了将近十年的公寓,“等哪天高兴了,再把它给——”

“等哪天高兴了?”麦卡利先生瞅着大卫,“我说大卫啊,光是财产税就快要把我拖垮了。我可是吃死薪水的人哪。你帮我算算看,我要不赶紧把房子脱手,不出两三年,这房子恐怕就要让天杀的国税局查封了。”

“卖了房子你要往哪儿去?”大卫心里想的却是:那我又要往哪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