愁眼西纳特拉 2000(第4/5页)
“嗯,头是有点儿晕。”凯蒂承认道。
罗曼似乎觉得这个回答很有趣。他匆匆一笑,露出两排洁白无瑕的牙齿,然后啜饮一口他的坦奎利琴酒。“头有点儿晕是吗?我说凯蒂啊,我倒有些问题想问问你,”他语气温和地说道,“你想,你今晚在麦基酒吧发浪发骚出了那场他妈的洋相的消息要是传到巴比耳朵里,他会怎么想呢?他会高兴听到这个消息吗?你觉得呢?”
“大概不会。”
“我想也是。连我听到都不高兴呢,凯蒂。你听懂我的意思了没有?”
“我听懂了。”
罗曼举起一只手,掌心成杯状搁在耳后。“啊?你说什么,我听不到!”
“我说我听懂了。”
罗曼手还是没放下来,只是愈发靠近凯蒂。“不好意思,我还是没听到哪。”
“我现在就回家。”凯蒂终于说道。
罗曼露出满意的微笑。“你确定吗?我真的不想逼你做任何你不想做的事哟。”
“不会不会。我真的喝够了。”
“那就好。嘿,赏个脸,让我帮你们买个单吧。”
“不用麻烦了,真的。我们刚刚付过现金了。”
罗曼往后一躺,伸长手臂搂住身旁的金发肉弹。“那帮你叫辆出租车吧?”
凯蒂差点儿说漏嘴,告诉他自己是开车来的。还好她及时刹住了。“不用啦,真的。这时候外头出租车还多着呢,我们上街随便叫一辆就行了。”
“也对。好吧,就这样吧。那就改天见啰。”
伊芙和黛安等在门口——事实上,打从看到罗曼那一刻起,她俩就已经闪到门边去了。
三人走在人行道上时,黛安率先开口问道:“老天。你觉得他真的会打电话通知巴比吗?”
凯蒂摇摇头,虽然她也不是很确定。“不会吧。罗曼那种人,遇事就直接处理,不会去多嘴。”她伸手碰碰两颊。在黑暗中,她感觉自己血液中的酒精渐渐变成了一团沉甸甸的泥浆,沉甸甸的孤单。自从她母亲去世以后,这种孤单的感觉就始终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而她母亲去世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在停车场,伊芙终于吐了。秽物甚至溅到了凯蒂那辆蓝色丰田小车的一只后轮上。凯蒂在皮包里一阵摸索,摸出一小罐漱口药水,递给吐得差不多了的伊芙。伊芙问道:“你开车没问题吧?”
凯蒂点点头。“不过就十四个街口嘛,这么短的距离,没问题。”
车子缓缓驶出停车场时,凯蒂开口说道:“也好,又多一个离开的理由。又一个理由要我不得不离开这个天杀的大粪坑。”
黛安勉强抬头应和了一声。“没错。”
凯蒂小心翼翼地扶着方向盘,始终维持着二十五迈的时速,眼睛盯着前方的街道。车子沿着邓巴街走了十二个路口,然后转进更暗、更静的弯月街。她们在平顶区的最南端再度转弯,朝雪梨街上的伊芙家前进。在车上,黛安决定今晚就在伊芙家的沙发上挤一晚,省得要为醉醺醺地去敲男友麦特家的门而招来一顿骂。黛安于是同伊芙一起在雪梨街一盏坏掉的路灯前下了车。天空不久前突然开始飘雨,雨滴轻轻地敲在凯蒂的挡风玻璃上,但黛安与伊芙似乎不曾留意。
她俩弯着腰,从摇下的前座车窗怔怔地看着凯蒂。积累了一小时的苦涩雨水终于从夜空中落下,她俩面颊凹陷,双肩颓然下垂,凝望着喷溅在挡风玻璃上的雨点的凯蒂甚至可以感觉到她俩喷涌而出的悲伤。她感觉得到两人不快乐的未来就在眼前,如乌云般笼罩在她们头顶。她从幼儿园时代就认识了的好友。她最好的朋友。而她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们了。
“你没问题吧?”黛安抬高声音,强打起精神问道。
凯蒂转头看着她俩,鼓起剩余的气力在脸上撑起一抹微笑。虽然这最后的努力几乎让她的下巴裂成两瓣。“嗯。当然。我会从拉斯维加斯打电话给你们。你们有空也可以来看我。”
“机票便宜得很。”伊芙说道。
“没错,是够便宜的。”
“是够便宜。”黛安的尾音随着她转头望向破烂的人行道地砖而消失得无影无踪。
“好吧,那就这样吧。”凯蒂勉强从喉咙里挤出这几个字。“我要趁大家眼泪还没流下来先走了。”
伊芙和黛安伸出手臂,往车窗内探去。凯蒂重重地握了握好友的手。车外的两人各自往后退了一步。她俩挥挥手。凯蒂也挥挥手,按了按喇叭,然后踩下油门加速离去。
留在人行道上的两个女孩痴痴地望着凯蒂车尾的灯光,看着红色刹车灯亮起,车子沿着雪梨街中段的那个大弯驶去,然后没了踪影。她们感觉心里其实还有话要说。她们终于闻到了雨水的味道,以及从公园另一边的州监大沟飘来的冰冷的腥味。
终其一生,黛安无时无刻不希望自己当初留在车上。她将在一年内生下一个儿子,她趁他还小的时候(趁他还没变成他父亲那种男人,趁他还没变得冷酷无情,趁他还没酒醉驾车在尖顶区撞死一个等着过街的女人)告诉他,她原本该留在那辆车上的,但她还是下了车,而她感觉这个决定改变了一切,在一瞬间扭转了命运前进的方向。她终其一生都背负着这种感觉,她感觉自己一生都只能在远处被动地观看别人的悲剧,看着别人像她当初一样,无力扭转,无力回避。她会趁探监的时候向儿子重复这段话,而她的儿子却只会不安地扭扭身子,换个坐姿,然后说道:“我上次叫你带的烟你带来了吗?”
伊芙将会嫁给一个电工,然后搬到布莱恩崔的一幢平房里。有时,在深夜里,她会将手掌平贴在丈夫温暖宽阔的胸膛,告诉他一些有关凯蒂的回忆,告诉他那晚的种种;而他则会轻抚她的头发,静静地聆听,却无言以对。有时伊芙只是需要说出好友的名字,听到那两个字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用自己的舌尖去感觉那两个字的重量。伊芙也会有孩子。她会去看他们踢足球,她会在球场边,偶尔张开嘴,无声地对着四月青翠的草坪对自己念出凯蒂的名字。
但那晚她们只是两个喝得醉醺醺的东白金汉女孩。而凯蒂则开着车,在沿着雪梨街的弯道朝家的方向驶去时,望着后视镜中两人渐渐模糊的身影。
雪梨街靠近州监公园这段到夜里恍若死城;四年前一场大火几乎烧光了这附近所有住家,只剩下零星几间房屋和一些熏得焦黑的残垣断壁。凯蒂一心只想赶快回到家,爬上床睡几个小时,明早在巴比或是她父亲想到要找她之前,她已经走了,走得远远的。她想要像脱掉让大雨淋湿的衣服一样彻底脱离这里的一切。脱掉它,在掌中揉成一团,扔到远处,再也不回头看它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