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第10/16页)
“我看了那些书,简直太完美了。真是太感谢你了!”
“是我们要感谢你才对。现如今,作家就是我们最宝贵的财富。外界正是通过你们的作品了解德国文化,知道德国不仅只有纳粹。否则,德国就真的是被钉在耻辱柱上永远翻不了身了。德国拥有的可远远不止纳粹。”
亚力克斯点头表示赞同。亚伦不停地摆弄手里的香烟,似在酝酿着难以启齿的话题。亚力克斯没有出声,安静耐心地等着亚伦开口。
“亚力克斯——你介意我这样称呼你吗?我想要跟你说点儿事,可能有点儿棘手。”
亚力克斯挑眉。
“马丁跟我说——你应该知道他非常崇拜你的作品吧?他跟我说,对于那本献给斯大林的纪念文集,你好像有所保留?”
“没有,我说了我会出一份力。”
“那太好了。”亚伦窘迫道,“真是太感谢你了。”他顿了下,说道,“我不希望让你觉得我在逼你做有违你本意的事。”
“不会,我说了我会做。这是文化联盟的计划,自然也是我的分内事。”
“是的是的,我也不想我们之间存在任何误会。其实吧,这件事最开始也不是我们想到的,是统一社会党那边向我们提议的。当然了,我们都觉得这个主意很好。”他抬头看了看亚力克斯,“你也不需要写太长。最重要的是参与,这么多人参与其中,一齐出力,让他知道,我们都很支持他,这才是重点。”
“我明白。”
“文化联盟——有时候我们会觉得自己的位置有点儿尴尬。想让德国文坛重焕活力,但又必须取悦当局,权衡利弊。不管怎么说,你愿意回来和我们一起并肩工作,我真的是特别高兴。”
亚力克斯又点了点头。
“那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亚伦结束了这个话题。他低头盯着香烟,将它揉灭在烟灰缸的外缘。“其实在政治世界里也是有流行趋势的。今天这个东西受欢迎,说不定明天就过时了,真是变幻莫测,有时连逻辑常理都能变来变去。但有一点是不变的,那就是社会主义系统的内在逻辑的合理性。没有人敢说能轻易建立一个新社会,想象一下这过程中遇到的阻力会有多大。所以,有的时候难免沮丧,难免要做出一些让步。多想想未来,一个真正公平公正的新社会,还是值得我们做出一些牺牲的,对吧?”
亚力克斯觉得脖颈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一个公正公平的社会体系需要公正合理的经济系统为基础,这是我一直坚信的逻辑,或者说哲理。余下的……”他挥了挥手,没再说下去。
“我能问你一点儿事吗?我听说你去年从秘书处辞职了。”
“你是想知道既然我是一个这么坚定的共产主义信仰者,那为什么还要辞职对吗?”亚伦吐着烟圈,苦笑道,“没错,这确实会让人产生疑问。我应该说因为那边的工作太忙,而我想有多点时间陪家人吗?不,既然你问了,那我也就该坦诚相待。就像我之前说的,可能是政治风向变了吧。我曾在共产国际待过,它是一个不分国界的共产主义理想典范,那苏联人负责,对他们可以说是唯命是从。我明白,没错,在这场战争中德国输了,所以我们不得不接受并经历一定的——怎么说呢——困难时期。洗劫掠夺,如果说这是战后不可避免的,但现在已经三四年过去了,他们仍旧不停地在拆除我们的工厂,我们的士兵依然是他们的俘虏。四年了!这些对实现共产主义并没有好处,只对苏联人有好处,同时,对德国也是一点儿益处都没有。我之所以辞职,是因为我不仅希望这个政党是一个共产主义性质的政党。我还希望,它是一个属于德国人民的政党。”亚伦顿了下,带着歉意道,“不好意思,我又在说教了。现在这种情况下,也许直到下次政治风向改变之前,各扫自家门前雪才是明智的选择。”
“以前大家也是这么想的。”
亚伦转开视线,说道:“是的,一头钻进沙堆里,采取不闻不问不抵抗的鸵鸟政策。”他在椅子上不安地动了动,“但是这一切都会过去的。所以这就是我的回答了。我妻子说我还不够务实不够圆滑,无法胜任那样的政治工作。”亚伦笑了,继续说道,“我也赞同她的观点,很公正的评价。其实,在这里我也可以有所作为。我能够阻止他们拆除工厂吗?不能。到头来,什么才是最重要的?是纠结于一个总会解决的问题,还是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帮助德国文学重焕生机?”
“强迫劳工又是怎么一回事?我听说那才是你……”
“不不不。”亚伦连忙出言打断,抬眼看着亚力克斯,眼神里满是警戒,“根本没有那回事,都是胡说八道。你知道的,柏林就是谣言的温床,大家都有很多自己的猜测。不过,你先跟我来。”亚伦起身,招呼着亚力克斯出门,“你是从哈克广场搭电车过来的吧?我送你去。”
亚力克斯讶异地看着他这一系列突然仓促的举动,披上外套,匆忙交代秘书他要外出,等亚力克斯回过神来,他们已经站在出版社外的大街上,正往菩提树下大街走去。
“这是怎么回事?”亚力克斯停下脚步疑问道。
“没有,我就是……”他忍住一声咳嗽,“请往这边走,这边的路好走一些。原谅我这么鲁莽唐突地把你拉出来,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我必须谨慎行事。”
“谨慎什么?”
“抱歉。”亚伦再次表达了歉意,“你能够回国,我真的很开心。但现在并非事事完美,比如你刚刚提到的强迫劳工,这件事就很敏感。”
“所以你把我拉到外面来说?”
“是的,可能这么做挺可笑的,但隔墙有耳,不得不防。我的一个记者朋友,赫谢尔,也是文化联盟的成员,写了一本关于这个话题的书,结果被逮捕了。那本书还是我们出版社出版的,因此我不想再惹上类似的麻烦。他们不喜欢人们讨论这件事,我之前已经被警告过了。”
“但这件事情又不是秘密。”
亚伦摇摇头,说:“确实不是秘密,但他们就是这么虚伪,就像我刚刚说的,并非事事完美。大家当然知道这件事,成千的劳工被送下矿井,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做到密不透风?但苏联人喜欢自欺欺人,假装它仍是个秘密,不喜欢这件事被人提起。这样的处理方式让他们不得人心,同样的,统一社会党也会因此失去民心,他们只会无限配合这个政策,强迫自己的同胞……”亚伦不住摇头叹息,“真是目光短浅。所以我辞职了。你问我原因,这就是了。我认为统一社会党不应该强迫同胞去当劳力。相反,他们应该保护自己的民众。我不想对你撒谎,但在出版社里我又不敢讨论这些敏感话题。我不想给自己惹麻烦。你脸上的表情清楚地写着‘我很困惑,我很不安’,但是你要坚信,你归国的选择是正确的,因为我们坚持的这个信仰,它最深层的逻辑是没有错的。”亚伦拍拍亚力克斯的手臂,语气诚恳殷切,“在其他事情上,苏联方面还是有心与我们合作,为我们提供帮助。看看他们给我们出版社的补助就知道了,还有给学校、剧院的优先特权。但唯独这件事,他们毫不让步,手腕强硬,以致他们做的其他一切努力,都……但是话说回来,谁又愿意信任这样的一个政府呢?一个强迫我们的人民在矿井里像奴隶一样卖命工作的政府?所以他们用尽一切手段掩盖这件事,不想让人知道。真是典型的西伯利亚心态——那些战俘就那么凭空消失了,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也没有人过问他们的去向。现在这里也是一样的状况。苏联人同样不想我们谈论那些矿井里的劳工。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泰然地装作一切都不存在,假装《新德国》上面的歌颂太平与喜人新闻才是真实的世界。抱歉。”亚伦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有些激昂的情绪,“也不是说那些喜讯都是假的,确实德国现在有很多可喜的进步,我们不能否认这一点。劳工问题只是……只是一个暂时性的问题,总有一天会得到妥善解决。但是有一点,我们核心的逻辑理念是正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