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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进去时很费劲还是很轻松?”

“很费劲。”她撒了谎。

看着他们走开的时候,汉森注意到了一个令他不安的现象。穿着那套黑衣服的玛丽走起路来竟然也和那帮丛林士兵一样鬼鬼祟祟、摇摇摆摆。尽管如此,自从被俘虏以来,那是汉森第一次戴着脚镣却睡得很安稳。她加入他们是为了欺骗他们,汉森安慰自己说。上帝在保护我们。我们很快就能逃跑了。

正式的审讯官是坐船来的,是个脸蛋光溜溜的学生,态度急切,总是皱着眉头。汉森心里给他起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学生。政委带领的一队欢迎人员在河岸边迎接他,然后陪着他翻过小山去了司令部。汉森知道他就是审讯官,因为只有他一个人没转过头看在烈日下奄奄一息的最后一名囚犯。可是他看了玛丽。他在她面前停了下来,其他人也只好跟着停下。他站在玛丽身前,那张认真的脸离她很近,问了些汉森听不清的问题。他听着玛丽鹦鹉学舌的回答,脸始终离她很近。我的女儿成了兵营里的妓女,汉森绝望地想。但她到底是不是?他以前从来没听说过红色高棉的部队会带着妓女,甚至没听说过他们会容忍这种行为。他听说的所有情况都与此相反。“安卡憎恶性。”一位法国人类学家曾告诉他。

那他们就是在用清教徒式的生活准则来吸引她。他们用一种比放荡更为可怕的激情把玛丽和他们捆在了一起。他脸朝下趴在地上,祈祷上天把玛丽因天真幼稚而犯下的罪孽加给自己。

我对汉森被审讯的情况并没有连贯的印象,因为他本人对受审就没什么记忆。我想起了自己在耶日上校手里的经历,相比之下简直是微不足道。不过,汉森能回忆起的情况也和我当时一样模糊不清。他们肯定严刑拷打他了,这毫无疑问。他们还专门为此做了个木头架子。但他们也很注意不让他送命,因为在刑讯的间隙他们会给他吃东西。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有时候他们甚至还允许他到河边去,不过也可能只是让他去过一次河边,他在去的途中就昏迷了好几回。

他们还逼汉森把情况写出来,因为在审讯官照本宣科的头脑里,任何自白只有写下来才算是真的。汉森写字变得越来越困难,到后来连这件事本身都成了一种惩罚,即便他们让他写字时会把他从木头架子上放下来。

作为一名审讯官,“学生”似乎在同时沿着两个思维方向往前推进。一旦在一个方向遇到障碍,他就会转到另一个方向。

你是个美国间谍,他说,是反革命傀儡郎诺148的特务,因此也是革命的敌人。汉森说他不是。

但你也是一个伪装成佛教徒的罗马天主教徒,你毒害人们的心灵,宣扬反党的迷信,暗中搞破坏,不让大众接受启蒙——“学生”又冲着他尖叫。

总体而言,“学生”似乎更喜欢陈述事实,而不是提出问题:“现在,你要把你和反革命傀儡及美国间谍郎诺每一次会面密谋的时间、地点都写出来,还要写出在场所有美国人的名字。”

汉森坚持说根本就没有这样的会面。可是这并不能让“学生”满意。随着痛苦变得越来越剧烈,汉森回忆起了一些名字,它们都来自母亲过去常给他唱的一首英国民谣149:“汤姆·皮尔斯……比尔·布鲁尔……简·斯图尔……彼得·格尼……彼得·戴维……丹尼尔·惠登……哈利·霍克……”

“现在你要把这帮乌合之众的头目写下来。”“学生”说着在笔记本上翻过一页。汉森说,“学生”的眼睛差不多一直都像是闭着的。我记得耶日上校也是这样。

“科布雷。”汉森坐在他们的桌旁抬起头,低声说。托马斯·科布雷,汉森写着。简称汤姆。代号“叔叔”。

日期很重要,因为汉森担心自己一编出来就会忘记,他们就会说他招供时前后矛盾。于是他选了玛丽的生日、他母亲的生日和父亲被处决的日期。他把年份都改掉了,好对应郎诺一步步掌权的过程。至于密谋的地点,他选的是郎诺在金边的宫殿,那儿有好几处带着围墙的花园。他去总爱光顾的一家鸦片烟馆时会路过那里,常常会隔着墙欣赏一番。

可是汉森在供认这些胡编乱造的情况时,很害怕自己会无意中暴露出真实的信息,因为当时他已经明白,“学生”对他真正从事的情报搜集活动一无所知,对他的那些指控也仅仅是因为他是个西方人。

“你要写下过去五年来花钱收买的每一个间谍的名字,还有你们犯下的每一件反人民的破坏罪行。”

在那些明知会遭到种种痛苦折磨的日日夜夜里,汉森始终都担心自己的创造力有可能会枯竭。他背出了那些殉道者的名字,心里想象着他们遭受的苦难,好让自己有所准备;还有那些早已去世的东方学者的名字,借用他们的名字不会有问题;还有那些文字学、语言学名著的作者。他们是间谍,他说,都是间谍。他写下了他们的名字,虽然审讯者早已关掉了机器,可是痛苦仍然在折磨着他,所以他写下那些名字的时候,手还是在随着阵阵剧痛不停地抽搐。

他绝望地写着,把T.E.劳伦斯在沙漠中指挥过的那些军官的名字列了出来,《七根智慧之柱》150他读过许多遍,这些名字早已熟记在心。他讲述了自己如何按照郎诺亲自下达的命令,组织一帮佛教徒给庄稼和牲畜下毒。“学生”又让人把汉森捆到木架上,加剧了他的痛苦。

汉森讲述了他为了宣扬帝国主义而秘密组织的课程,讲述了他如何鼓励人们去散播资本主义的情感和家庭价值观。“学生”睁开了眼睛,向他表示同情,接着又一次加剧了痛苦。

他几乎什么都告诉他们了。他讲述了自己如何点亮信号指引美国的轰炸机,还散布谣言说轰炸机来自中国。他差一点就要告诉他们是谁帮助他带领美国突击队员找到了补给线,幸好这时他昏了过去。

可是在汉森苦受折磨的整个过程中,玛丽始终在他的心里,是他疼得大喊时呼救的对象。他的身体都禁不住想要放弃生命的时候,玛丽的手让他活了回来,她的双眼带着爱意和怜惜在注视着他。他遭受的苦难都是献给玛丽的,他也是为了她才发誓要活下去。在生死之间徘徊时他产生过幻觉,仿佛看见自己伸开手脚躺在“学生”的那条船上,身穿黑衣的玛丽坐在他身旁,划着桨逆流向天堂而去。可是他还没有死。他们没杀我。我已经全都招了,他们还没杀我。

不过他并没有供出全部的情况。他没有背叛那些帮助过他的人,也没告诉他们无线电台的事。第二天他们又把他拖了过去,又一次把他捆到架子上,这时他看到玛丽坐在“学生”的身旁,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份汉森的供认书。她的头发剪短了,表情很僵硬。